当前位置:枫叶琴缘书屋频道下一次爱情来的时候 → 图书正文
第6至10章
更新时间:2010-04-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23300 |繁简切换:
第六章 回家

  叶知秋不过是上楼收拾一下东西,换件衣服。妈妈老早就打来电话,叫她回去吃团年饭,她再渴望马上就倒头大睡,也不敢除夕不归。
  下楼来照例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才拦到出租车,车子驶上大桥,也是照例开得缓慢,她一路瞌睡着,直到司机说到了才惊醒。
  她父母家住江对面一个很大的老国企宿舍区里,这个国企由于政策、管理等各种原因,早已经停产,工人下岗,大势去矣。可是当年的规模实在惊人,宿舍区位于江南这边很好的位置,和所有的老宿舍一样缺乏规划,楼间距狭小,各个不同年代的房子并存,既有五十年代仿苏联建筑风格的走廊黑暗的三层楼红砖房,也有上世纪九十年代建起来的方方正正毫无特色可言的标准砖混结构一梯两户七层楼房。
  叶知秋的父母都已经提前办了所谓内退,每月工资加起来不到2000元,哪怕在这个消费不高的内地城市,也算一个窘迫的数字,更何况医药费用报销很成问题。大概从四年前起,叶知秋就承担了养家的一部分担子,赚的第一笔钱正好给父母凑起来解决了住房的产权。
  她的收入在本地她这个年龄来说,应该算是很不错了。她也习惯了出租车出入节省时间跟体力,但肯定不敢叫车子直接开进宿舍区,给父母看到,一通不节约的数落是免不了的。
  可是她没走上几步,迎面碰上的人让她懊悔自己下车太早,真不如回家听数落比较合算一些。
  站在她面前的是范安民的妈妈,拎了大大的超市购物袋,显然才买东西回来。她看到叶知秋,马上走过来,一副准备深谈的样子。
  这是个万人大厂,范安民和她同是本厂职工子弟,他们的父母以前是同事。她没办法和前男友分手即成陌路,除了共同买的房子纠葛在一起有待分割以外,双方的父母眼下还是邻居。
  叶知秋看着这个一度差点被她叫妈妈的女人,很是发愁,只能勉强一笑:“阿姨您好。”一边不停步地向里走着。
  范妈妈紧紧跟上她的脚步:“小叶,最近很忙吧。”
  她只“嗯”了一声,可是知道就算不“嗯”这一声,也挡不住对方的交谈欲望,突然想起如果不让她说个够,恐怕又会跑去自己家骚扰自己的父母,马上止住了脚步,正色看着她:“您有什么事吗?”
  范妈妈也连忙煞住身体站定,有点尴尬地看着她:“小叶,以前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叶知秋和气地笑:“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那阿姨就直说了,安民打算四月份结婚,虽然说女方家境很好,但我们家安民很好强,不愿意事事靠她家,不然以后恐怕也难做人。我和你父母都是同事,大家的家底都有数。当初你们合资买房,基本我们家就掏空了所有积蓄来支持你们……”她拉拉杂杂地说着,叶知秋不想再听下去了。
  “阿姨,范安民没告诉您吗?我打算出钱把他那一部分产权买下来,过年以后就去办具体手续,应该不会耽误他的婚期。”
  “这么说你有钱了?唉,安民一直说你买房装修把钱花光了,叫我不要提这事,我们一说,他就心烦拔腿要走,你也知道,他是个念旧的孩子,总觉得对不住你。其实年轻人没结婚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的,这一点你就比他洒脱得多。江边那个房子,现在应该涨了不少吧。”
  叶知秋静静看着她,直看到她目光躲闪了一下才说:“前几天我和范安民已经就这事达成了协议,我自认我的提议是很公平的,具体您可以回去问他。如果你们商量后觉得不妥,请让他直接再来跟我谈,他有反悔的权利,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不希望以后再跟您来谈这件事,更不希望您再去和我父母谈这件事。”
  “如果你们能商量好那就是最好了,我还得回去做年饭。小叶,有空还是去我家玩。阿姨一直很喜欢你的。”
  她提着袋子匆匆走了,叶知秋哭笑不得,摇一下头,朝自己家走去。
  老宿舍区尽管杂乱无章,可是有一点很不错,从一开始所有空地都种了树,大部分是法国梧桐。几十年下来,这些树已经高大挺拔,到了夏天绿荫如盖,遮天蔽日,十分凉爽怡人。现在正是隆冬,光秃秃的枝丫伸展着,也在很大程度上掩饰了乱搭乱盖的不美观。
  叶知秋家住六楼,算是一套半新不旧,朝向、格局还不错的小两房一厅,比那些共用厨卫、光线阴暗的老宿舍楼条件要好得多。
  爸爸妈妈看她回来都很开心,他们心疼女儿在外面打拼得辛苦,更心疼她的情变,只一味做了满满大桌的好吃的,眉开眼笑让她吃。
  叶知秋乐得放量大吃,她在外面成日除了盒饭就是应酬,实在没什么营养可言,此时桌上全是她爱吃的菜,外加一罐浓香四溢的鸡汤。除了要不停接电话发短信以外,倒算是很放松了。
  晚上她也不看春晚,关掉手机洗了澡倒头便睡。本市才对春节期间烟花鞭炮燃放有条件开禁,可是宿舍区密集的爆竹声一点也没吵醒她。她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起来洗漱一下吃了饭,居然又跑回床上继续睡。
  父母理解不来这样超长的睡法,坐在客厅里相对发愁,觉得女儿一定是受不了和范安民的分手,所以不想出门见人。
  也难怪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叶知秋在去年深秋面无表情告诉他们她和范安民分了手时,他们的震惊来得远比叶知秋知道范安民移情别恋时要大。
  “哪有这样儿戏的,房子都一起买了,又花了那么多钱装修,基本上这边的同事熟人都知道你们要结婚了,现在怎么收场?”当了一辈子机械工程师的父亲气得手直哆嗦。
  叶知秋默然不语。
  母亲知道女儿的小小倔强,放软声音哄她:“秋秋,这种事不能赌气呀,两个人要过一生,就得相互容忍体谅,不能一点小事就说分手,很伤感情的。”
  “范安民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爸爸妈妈想开一点吧,这种事出在结婚前比较好,别人要问起来,直接说我们合不来分手就完了。”叶知秋只能很合情合理地说。
  “你说得轻巧,说分手就分手,那房子怎么办?装修的钱基本上全是你付的,难道可以分成两半?”父亲一向脾气急躁,哪里受得了女儿这样的若无其事。
  “我想办法吧,您别操这个心了。明天还得上班呢,我先过去了。”
  她上班远,早几年就开始在江北那边租房子住,父母也隐约知道后来她在和范安民同居,当时只想两人感情这么好,房子也合买了,只差商量具体婚期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可是怎么想得到会突然这样。
  接下来女儿忙于工作,照例一周最多回家一次,回来也闭口不谈此事,她的消瘦憔悴父母看在眼里,不忍心再去逼她。
  可是隔不了多久,范妈妈找上了门,很是委婉地谈起房子的分割,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以下几点:没结婚分手是正常的,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也是正常的,不要想着用房子困住彼此,他家出的那十多万对他们不是一个小数字,早点分清楚比较好一些,也免得耽误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
  可怜叶知秋的父母都是工厂的技术人员,哪里有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居然被范妈妈说得面红耳赤,倒好象自己的女儿吊着人家不放,做了很大的亏心事。送走范妈妈,爸爸马上给叶知秋打电话,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勒令她尽快把房子处理掉,别害得父母丢人现眼,在这边难以做人。
  叶知秋接这通电话时正在邻省一个大商场监督卖场改造,她只气得手足冰凉,一口气堵得胸口发痛,眼前发黑,摇摇晃晃走到安全楼梯那就地坐下,一时觉得万念俱灰。
  过一会电话又响,一看还是家里号码,她几乎不想接了,可是再一想,恐怕父母在家里也气得够呛,说起来也算是自己无能,连累了二老受气,哪里还有资格赌气呢?只能接听,这次是妈妈打过来的,她心疼女儿,已经和叶爸爸大吵了一通,此时忙着来安慰叶知秋:“你别把你爸的话放心里,他是气糊涂了,差多少钱,我们来凑,还给他,和他们家一了百了,这样刻薄的女人,没做成你婆婆也算你走运了。”
  叶知秋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哪怕在和范安民谈到绝望时,她也忍住没有落泪,几个月的郁积此时在这个异地冰冷的楼梯间一齐迸发了出来,她只哭得声噎气短,母亲那电话那头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骂他父亲:“要是秋秋有个什么,我就和你拼了,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这样逼自己的女儿。”
  最后还是叶知秋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安慰妈妈:“我没事的,妈,你别跟爸爸吵了,我过两天回来就一定把这件事解决好,不会再跟他们家拉扯不清的。”
  她去洗手间洗脸,红肿着眼睛回去继续做事,先只当头疼是情绪激动的原因,可是晚上回酒店就开始发烧,只能再自己挣扎着去医院检查输液。看着吊瓶发呆的工夫,依然不停接到电话,先是曾诚打来问她装修进展,她才记起居然没做例行的汇报,只好道歉。
  “怎么你的声音这么沙哑,不舒服吗?”
  “没事,刚才吃得太辣,不适应。”她马上有条理地汇报了这边的工作进度,曾诚嘱咐她注意身体。
  才挂不久,又有电话进来,这次居然是范安民打来的。
  “秋秋,对不起,我刚回家,才知道我妈去过你家,我说过她了,你别为这事生气。”
  “范安民,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我们只是分个手而已,我也答应了筹钱,你们用得着这样吗?”
  “秋秋,我说了,这肯定不是我的意思,你现在在哪,我过来给你解释。”
  “不用再解释,我们早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管是去卖房也好卖身也好,我回来就跟你把这房子了结掉,你或者你家里人要敢再去我家骚扰我父母,就别怪我把事情做绝,到时候大家都下不了台。”
  “我们的房子只是合同房,哪那么好卖,我都说了这房子由你处置,我不会再去的。至于我妈妈,我来说服她,保证不会再去打扰叔叔阿姨,我真的很抱歉,我马上去你家道歉。”
  “你不要多此一举,范安民,我明明白白跟你讲,你和你的家人都再不许踏进我家半步,不然有什么后果你自己去想。”
  叶知秋不等他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叫护士来拔了针,冒着冬天的寒风,打车回了酒店,马上给之前三番两次接触她的信和老板娘刘玉苹打了电话,同意了她的条件,答应一回来就办辞职手续过去上班。
  她回去以后,用最快的速度打好了辞职报告,做工作交接,到信和履新,然后开始马不停蹄地出差,中间的间隙只够时间将滨江花园的房子换了锁挂网上出租,同时给范安民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实在脱不开身,但是年前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彻底解决掉。
  范安民迟疑一下,问:“你打算怎么办,卖房子吗?”
  她大笑:“不,我心疼我装修花的钱和心血,会考虑找个男人搬进去住着享受一段时间再说卖不卖。”
  “秋秋,你别跟我赌气,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钱的事真的不用急,我会想到办法的。你不要做傻事。”
  “有时候做傻事有做傻事的快感呀,没办法。”她带着点恶意说,“好了,不说了,请不要再去那套房子,我们回来再联系。”
  就算做傻事真有快感,她也没有做傻事的时间。放下手机她微微苦笑,高强度的工作已经把她的全副身心占据得满满的了。
  她抽时间回家告诉父母两件事:她已经换了工作,最近会很忙;那件事不用再提,她肯定会解决好。
  父亲被她母亲一通发作以后,意识到女儿难受只会更强于他们,心里十分愧疚,闷了好一会才说:“你妈把存折的钱全转活期了,你要用随时拿。要不把我们住的房子卖掉,应该够了,这里是集资房,不用交税。”
  叶知秋倒笑了:“说什么呢爸爸,哪至于要弄到你们卖房,我手头已经有钱了,忙过这一阵就去办手续,这事就算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此时妈妈走到女儿卧室那,探头看她睡得一动不动,只好摇头叹气。爸爸迟疑着说:“要不待会你劝下她,和同学出去玩玩。”
  “算了,秋秋自己有分寸的,我们就别再给她添不自在了,你看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了。”
  叶知秋并不知道父母的担心,她狠狠补眠,直睡到再也睡不着了才爬起身,觉得自己可算是找补回了这段时间的严重睡眠不足,打开手机,准备重回人世接着拼命。
  果然一开机,电话短信就铺天盖地来了,除了节日问候的短信以外,都是销售经理汇报销售情况,外地经销商要求补货、换货。很多事情其实应该是一个销售助理就能处理好的,可是到了信和,全变成她要亲力亲为的工作了,她一边应付着,一边想,过完年就得跟刘玉苹开口,把助理配备到位,不然自己累死也是白饶了。
  父母看她讲电话讲得表情百变,精神十足,才算放下心来。

  第七章 重会

  许至恒看着酒吧门前树的POP上大书的八个花哨的大字:“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差点笑出了声。
  下午他和于穆成一块跟几个部门经理开会布置完工作,再一块去看路口的大广告牌。本来他们这样的生产型企业并不需要这类招摇的宣传方式,不过开发区管委会统一布置下来,也只好将略有点荒凉的路口上的那个广告位拿下来。
  负责制作广告牌的是谢楠介绍的她师兄兼老乡张新的广告公司,张新的制作方案既不张扬又算得上醒目,许至恒和于穆成都很满意。此时张新正站在寒风里仰头看工人安装,广告牌已经大致成型。
  于穆成和张新很熟了,笑着对他说:“辛苦了,今天情人节,不用去陪女朋友吗?”
  “她在报社工作,下班晚,我忙完了再去接她。”
  许至恒笑了:“穆成,明明就是你想先走去接太太对不对?”
  于穆成笑而不答,许至恒叹气:“本来还想去你家蹭饭,看来没指望了。今天外面肯定都是成双成对的人,我又得一个人回去吃了,真是凄凉呀。”
  “得了吧至恒,你少夸张,谢楠给你介绍了女朋友你又不要。”
  张新也笑了:“要实在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去夜色,听老戴说,这家酒吧每年情人节做的主题都是没有情人的情人节,谢绝成双成对人士入场。”
  他说的老戴是他的合伙人兼好友戴维凡,于穆成和许至恒听得齐声大笑,许至恒笑道:“这是什么噱头,难道一堆失恋的人凑一块伤心不成。”
  “老戴说那边气氛和主题都做得很好,他也就是今年失恋了才有资格去,天知道。”张新知道老戴的个性,对他说的那个失恋还真是没有当真。
  许至恒独自吃过晚饭,回家休息了一会,实在无聊,还是换了衣服,拿了车钥匙下楼开车去了夜色。
  这间酒吧在市中心一个人工湖边,三层小楼,门脸照例地是常见的仿欧式风格。走进去一看,倒真是不小,高高的空间配金属加原木风格的装修,此时已经有点人满为患,DJ打着碟,正戏谑地问:“今天你分手了吗?”舞池那边舞动的人群情绪激昂,看不出任何失恋的情绪,齐声尖叫着应和。
  他看看周围,的确没有好多酒吧常见的成双成对的情侣,除了成群结队围坐的人外,倒有不少象他一样的孤身男女,有的随音乐晃动着身体,有的正喝着酒。他叫了小瓶Chivas加苏打水,靠宽大的原木吧台坐着,不一会工夫,就有一个穿吊带化浓妆的漂亮女孩过来坐到他旁边跟他搭讪,不过这种环境想要交谈未免困难,他也并无说话的兴致,直接给她叫了杯水果鸡尾酒,女孩喝酒很是豪爽,当饮料一样一下喝了大半,然后凑近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你试下Chivas加冰绿茶呀,味道会好喝得多。”
  他好笑,他当然知道那种不知打哪兴起的喝法,也尝试过,不过并不喜欢:“不,我比较喜欢加苏打水。”
  “去跳舞吧,坐着多无聊。”
  他笑着摇摇头,女孩子也不多说什么:“我待会再过来找你。”然后径自加入了舞动的人群中。
  许至恒只是消磨时间,并无找场艳遇的念头。他看看酒吧的结构,还有二楼,于是走上去,果然上面是爵士吧,装修是另一种风格,宽大的沙发加抱枕,酒红色的帷幔低垂,是另一种风格,人相对楼下少了许多,他找个位置坐下,慢慢品着酒,觉得算是放松了,只想自己莫非离开上海就再也不习惯那样大声激烈的慢摇音乐了不成,大概也真是30岁以后,跟以前的心境爱好大不一样了。再想上一个情人节,还是和女朋友在上海过的,吃了意大利菜然后去看音乐剧。转眼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女友也成了前任,只在节日会发个短信问候一下了,不觉有点惆怅。
  小瓶Chivas不知不觉喝了差不多一半,旁边座位飘来烟雾,他不抽烟,觉得有点气闷,起身走到落地长窗边,只见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对湖露台,想必夏天坐在上面应该是很惬意的,不过此时正当冬季,遮阳伞全收拢着,只在靠一侧栏杆边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变幻的灯光打到她脸上,许至恒一眼认出了正是他的房东叶知秋,她头发挽在脑后,穿着件深色V领长款针织衫,脖子上绕的带流苏的长围巾被风吹得向后拂动,看起来更显得单薄。
  这样的冷天居然站在露台上吹风,显然不是一个开心的姿势,再想想今天酒吧的主题,许至恒不用看她表情,也知道这女人是难过的。他踌躇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劝她进来。
  叶知秋听到拉门和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算了吧老戴,你玩你的去,不要劝我了,喝酒也壮不了我的胆,我已经当了28年良家妇女,现在再去转型成妖孽,未免太晚了。叫我今天找个顺眼的男人上床,我还真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
  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和自嘲,在夜色中低低传来,和着楼下传来的隐约音乐,自有一股沧桑意味。许至恒站住,颇有点进退两难了,没想到自己居然又不小心做了她的观众,恐怕还是很不受她欢迎的观众。叶知秋没听到回答,猛然回头,看到面前站的是许至恒,抬手捂住了嘴,惊得目瞪口呆。
  叶知秋是被戴维凡拖来酒吧的。
  下午她抽时间和范安民约好去了房地局,做新合同的备案。合同更名的事进展得很顺利,一方面秦总和西门发了话,万丰的销售经理很是上心,范安民也相当配合,完全按她说的时间出现。销售经理告诉她,理论上这房子已经到她一个人名下,再只用去银行办理按揭更名手续,把钱打给范安民,就可以帮她办理房产证和土地证了。
  出了房地局,谢过销售经理,叶知秋并无愉悦感,只觉得是成功地独自背上了一个月还款近4000元的包袱而已。没错,以前一年多,范安民薪水没她高,还想存点钱办婚礼免得没面子,房贷其实也是她一个人在还。但那时有爱情和对婚姻的憧憬撑着,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负担。而现在,爱人马上要和别人结婚了,这个花了自己大量心血精心装修的房子,只会让自己触景生情,以后恐怕都是租给别人的命了。
  更要命的是,她是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做赌注,换了20万才背上了这个包袱。想到这里,她不能不黯然。
  范安民脸色同样黯淡,他看着叶知秋,欲言又止。没等叶知秋跟他说再见,一辆红色奥迪TT突然从后面驶过来停到了他们面前。一个身形纤瘦的女孩子走下车,绕车头过来挽住范安民的胳膊,柔声说:“安民,事情办完了没有?”
  叶知秋没想到今天还附送了这么个节目。她以前没见过范安民的新欢,只听小盼在电话里描述得详尽而刻薄:“小小的个子,胸跟没发育一样,长得其实普通,穿的民族风绣花白色上衣加牛仔七分裤,背的PRADA,说话声音很嗲。”
  眼前女孩子打量着她,她只好扫她一眼,的确就是个清秀普通的女孩子,非常年轻,看着大概只22、23岁的样子,齐齐的刘海,妆化得淡而妥贴,个子十分娇小,正对着她微笑。
  叶知秋可没兴致表演大方,冷冷转头看一眼范安民,他狼狈而痛苦地移开了视线,只对那女孩子说:“小静,你过来做什么?”
  “今天情人节呀,我想你早点来陪我。”那女孩子柔声说。
  叶知秋嘴角牵动一下,笑了,抬手对着街上招出租车,只听那女孩子说:“叶小姐,我们送你吧。”
  她并不回头:“谢谢,不用。”
  终于有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叶知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把公司地址报给司机,然后重重靠到椅背上。她一过年上班就开始忙碌,只记得今天是周五,竟然忘了还是情人节,却又被人用这种方式提醒。
  她呆呆看着出租车灰暗的车顶,突然想起去年的情人节,那时他们刚拿到房子不久,她精心设计好了装修方案,下了班,两人来到滨江花园,对着空旷没有隔墙的毛坯房兴奋地讨论,然后站在正面对江的阳台上,寒冷的江风呼啸着直吹过来,范安民紧紧从身后抱着她,两人看着暮色下的滚滚长江,商量着要不要把阳台封闭起来。
  范安民说:“这里放个小桌子,以后看着夕阳喝茶一定很舒服。”
  她本来是想不封闭阳台,种点花花草草的,可最后还是按他的想法将阳台封了以后铺上防腐木,摆了小小的桌子,放两把椅子,成了一个休憩的空间。
  不过一年的时间,那个毛坯房按她的构想成了一个任谁看了都会称羡的美丽小家,而曾搂着她在她耳畔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那个人却成了别人的未婚夫,此时正和另一个女孩子挽手而行。
  分手以后,她根本拒绝让自己再去想这些,只希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做到淡漠。此时她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料到这样被迫开始回忆过去。
  她强打了精神回去上班,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意兴索然下班回家,在大堂正碰上戴维凡从电梯出来,连忙叫住她:“等一下,秋秋,正要问你一个事情。”
  她无精打采地说:“说呗。”
  “沈小娜是你们公司设计总监吗?”
  她点点头:“是呀,她还是老板的女儿。”
  “她昨天找我,说要请我们公司做你们的产品画册,我还纳闷呀,这不是你们销售部门的事吗?怎么要她出面来联系?”
  叶知秋着实吃了一惊,顿时将自己的情绪放到了脑后,拍产品画册是她制订的销售计划的一部分,但刘玉苹迟迟没有批复这一条,她忙于眼前的市场安排,也无暇催问,没想到沈小娜会做主去找戴维凡。
  “你先跟她谈着再说吧,信和的事,我也说不清。”
  “哎,你怎么又这么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晚上有没安排,没安排的话跟我一块去喝酒。”
  “今天是情人节好不好。”叶知秋有点哭笑不得,“你女朋友快从这里排到江边了,我想死也不用挑这个日子跟你一块喝酒呀。”
  “我和你一样都失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叶知秋横他一眼,戴维凡是知道她失恋了的,而且去年积极帮她找房子搬家,只是他从来就没把一场失恋看得有多严重。她和戴维凡认识这么多年下来,知道他没个正经,也没法认真跟他生气:“你会失恋?我真的不大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摸下巴笑了:“你对我真有信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很惨地失恋了。可恨老张有了罗音就再不理我了,我们两个断肠人去喝酒解愁得了。”
  他还是一脸的没正经,叶知秋再一想这么个日子,自己回去一个人待着,大概也不免是接着沉浸在难过里,倒不如接受他的提议跟这个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人去散散心,于是点头上楼换衣服。
  到了酒吧,看到没有情人的情人节这个主题,叶知秋不禁苦笑:“亏他们想得出。”
  两人先在楼下找位置坐了一会,听着酒吧驻唱歌手唱《分手快乐》、《单身情歌》、《一个人的精彩》……这些失恋情歌,都有点提不起精神跳舞,于是上了二楼,点了朗姆酒加汤力水,漫无边际聊着天。
  “老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会失恋。”
  “比失恋还惨一点,我暗恋的人跟别人结婚了,我连讲自己心事的机会都没有。”戴维凡懒洋洋地说。
  叶知秋着实吃了一惊,听他语气,有难得的黯然,倒不能不信了,可总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也会暗恋吗?不象你的风格呀。”
  “人生总有脑子进水的时候嘛。我想通了,也许她的存在就是提醒我,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些人或者事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也不算难过。”
  “你还真豁达。”叶知秋松一口气,她实在没力气也没能力安慰别人了。
  “秋秋,你也别总摆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失恋有什么大不了。”
  “我当然知道失恋很普通,可也得慢慢淡忘吧,眼前还被个倒霉的房子捆在一块,连基本的不见面都办不到。”
  “房子的事总能解决的,你就是死心眼,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根本不给自己机会去认识别的男人,忘记旧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新感情。”
  “这算你的经验之谈吗?”叶知秋给逗乐了,同时不以为然,“你说得倒是很洒脱,怎么不用这个方法忘记你的失败暗恋呢?”
  “因为目前我还舍不得放弃关于她的回忆。我头回这么动心,可是没开始就结束了,我愿意保留这感觉长一点。”
  叶知秋不得不服了:“你就扮你的情圣吧,切。”
  戴维凡大笑:“我不是当情圣的材料,这样无伤大雅呀秋秋。倒是你,如果不早点摆脱你那点倒霉回忆,就白搭上了自己的生活,不值得。”
  “眼下我对男人没信心,对恋爱没心情没时间,难道得找一夜情吗?”叶知秋白他一眼。
  “秋秋,不是我看扁你,你才谈一次恋爱不走运而已,就说对所有男人没信心,实在太没出息了。喂,这边今天来的全是失意男女,你干脆再喝点酒壮下胆子,看能不能找个跟你同样失意的男人搭讪,说不定能碰上合你意的。”
  叶知秋哑然,脸居然一下红了。
  戴维凡嬉皮笑脸地说:“唉,我是可惜跟你太熟,早成兄弟姐妹了,不然就牺牲一下自己帮帮你得了。”
  叶知秋瞪他:“懒得理你,我出去站会,好闷。”
  刚好戴维凡手机响了,他看下号码,皱眉,并不马上接:“行,我待会拿酒过来和你一块吹西北风。”
  叶知秋上了露台,对着反映着四周高楼灯影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苦笑了。她知道戴维凡是开玩笑,但也是认真想开导她。可是范安民是她的初恋,除了他,她对其他男人没感情方面的认识。叫她在酒吧里搭讪男人,哪怕是现在已经喝高了,也是要了她的命都难做到的。
  然而正象戴维凡说的,一个28岁的女人,这个样子的确得算是没出息,为什么他放弃几年的感情那么轻易,转眼就能跟别人谈婚论嫁了?难道真的就听凭一个负心男人把自己伤到再不敢谈情了不成?
  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只当是戴维凡拿酒出来了,可是转头一看,顿时捂住自己的嘴,恨不能把刚才酒意上涌顺口说的话给捂回嘴里。
  许至恒微微一笑,在半明半暗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吧,当我什么也没听到好了。虽然我很想说,其实我是喜欢良家妇女的。”

  第八章 一吻

  叶知秋脸烧得通红,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窘迫,她搞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巧,这个男人总能听到她肯定不愿意让他听到的话。她努力想想,自己刚才似乎还说到了一夜情,几乎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可是许至恒表情实在轻松,她决定自己最好也别认真,权当刚才只是开了个没弄清对象的玩笑好了。
  “真巧,又见面了。”她讪讪地说,打算抬腿走人,可他正正挡在了她面前,笑吟吟看着她。
  “是呀,很巧,看来我们有缘,都在过孤独的、借酒浇愁的、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她只能勉强一笑:“有趣。”
  许至恒脱下西装外套,披到她身上:“天气太冷了,进去吧,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叶知秋本能想闪避,可毕竟喝多了点,摇晃一下,反而立足不稳,直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拢住外套搂住她,叶知秋猛然抬头,两人的脸隔得极近,呼吸的热气触到一块再袅袅散开。许至恒只见叶知秋一双眼睛满含着苦恼,顿时放弃了调笑的念头,扶她站稳。
  “对不起,刚才我确实是在开玩笑,别放心上。”他看着她,轻声说,声音低沉温和。
  叶知秋松了口气,苦笑了:“抱歉,我大概是喝多了……”
  她还没说完,落地长窗再度被拉开,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只见戴维凡拿着瓶酒迈着长腿走出来,但他看到二人,马上刹住了脚步,做了个夸张的吃惊表情,对他们挤下眼睛,举酒瓶致意,不等叶知秋叫他,他就退了回去,随手关上了长窗。
  叶知秋哭笑不得,暗想如此暧昧的姿势落到戴维凡眼里,这厮指不定想哪去了。她转回头正要说话,恰好许至恒也回头,他的嘴唇一下触到她额上,那个温度让她大吃一惊,头猛然向后仰,他的嘴唇顺势滑到她的唇上,两人嘴唇交接到一处,他的温暖,她的冰凉。叶知秋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她。
  他的呼吸中跟她同样带着酒的味道,同时冲入她鼻腔的还有须后水的清淡气息,这个吻由轻柔到加重力道,叶知秋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张开嘴在回应他,吓得顿时酒醒了一半,头再往后仰摆脱他的唇,双手用力撑开他,挣开他的手臂,披着的西装外套滑落到地上也不管了:“我先走了,再见。”
  她疾步走去拉开落地长窗进到里面,看自己刚才坐的位置, 戴维凡已经无影无踪了,她也懒得去找,下楼直接出了酒吧,冷风迎面吹来。她坐戴维凡车来的,根本没穿外套,只能急急走向人行道边准备拦出租车。
  许至恒紧跟她身后出来,重新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走吧,我送你回家。”
  叶知秋愕然回头,懊丧地看着他:“不用了,我等出租车。”
  “你喝多了,打车不安全,而且现在真的不好打车。”许至恒笑着说,“我送你,保证不乱动了。”
  叶知秋向人行道边一看,果然站了好些成双成对的男女,正望眼欲穿等着空车。她这会酒意上涌,倒是没觉得冷,可知道吹着冷风等下去恐怕得招来感冒,而她现在就算有任性生病的体力也没有那个时间,只好叹口气,决定妥协,跟在许至恒后面去他停车的位置。
  许至恒控遥控开锁,替叶知秋拉开车门,然后上了司机座,先发动车子开了暖气,再设定GPS,叶知秋住的大厦还在目的地收藏里,直接找出来就可以了。他转向叶知秋,探身过来,叶知秋往后一缩,警惕地看着他,他暗暗好笑,拉过安全带替她系上,叶知秋窘得脸再度涨红。
  车子发动,热风一吹,叶知秋马上有点昏昏欲睡了。她只能努力挺直身体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许至恒瞟她一下,觉得她那个样子颇有点稚气好笑:“放松点,我是有正当职业的良民,连身份证复印件都在你那里,不用这么紧张吧。”
  叶知秋也瞟他一眼:“正当职业么?你是浙江人对吧。”
  许至恒点头。
  “我在浙江出差,倒是看到过不少你这样的人。”
  “我还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说来听听。”许至恒不免有点好奇。
  “上面一件Armani西服,下面名牌牛仔裤,脚踏限量版运动鞋,斜挎一个LV的包包,开卡宴,据说就是你们那边放印子钱的人的标准配置。你只差个LV包了。”
  许至恒听得差点吐血。他知道他的家乡的确有一批以放高利贷、开地下钱庄为业的人,而且行事相当张扬,在当地也颇引人侧目。可是他堂堂一个斯坦福的硕士,在上海混了几年外企的标准白领,居然头回被人划到那类人中间。
  不过再一想,他今天的装束的确和叶知秋说的分毫不差。Armani西装上衣是在上海工作时女朋友坚持让他买的,其实他平时更钟情比较随性点的衣着风格,并不爱好欧洲的奢侈大牌,只是出门时随手拿了穿上。GAP牛仔裤还是在美国读书时置下的,穿了好几年,正是磨合得舒服的时候, 上身的频率很高。球鞋他的确买了不少限量版,完全是个爱好。至于卡宴,则是家人买给他的礼物,直接递钥匙给他,他对座驾并没特别的爱好,也就接下来了。没想到一组合下来,竟然成了这么个效果。
  叶知秋看他做声不得,暗暗爽快,一个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在嘴边扩大,只能用力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许至恒一瞥之下,大笑了起来:“你就别忍着了,笑吧笑吧。”
  叶知秋笑倒在椅背上,一边笑一边说:“还好,你这人还算开得起玩笑。”
  许至恒见她笑得开怀,一扫刚才的郁闷之色,哪里会在乎那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车子停到了叶知秋住的大厦门前,她回头说:“谢谢你,再见。”
  许至恒先伸手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看着她,突然正色说道:“我可不是放印子钱的,我有份正当职业。”
  “哎,你还是介意了呀?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哈哈。”
  “不,我不介意玩笑,不过一定要解释清楚,”许至恒仍然目光炯炯看着她,“因为以后我想约你出来,我猜你一定不会跟个放印子钱的人约会。”
  叶知秋吃了一惊,呆了一下才说:“我好象也不会想跟自己的房客约会。”
  许至恒笑了:“那个好办,如果你坚持,我先搬家再约你好了。”
  “别,重新找房客太麻烦了,我没那时间呀。”叶知秋举手认了栽,“我说,该不是我刚才在露台上说的话让你误会了吧。我没找一夜情的打算,今天去喝酒纯粹就是解个闷。”
  “我也没有。我说的是约会,一块吃饭、看电影,如果你爱好逛街,我也可以陪,看看有没继续发展的可能。”
  叶知秋疑惑地看着他:“干嘛要约我?不会是因为那个……吻吧,那不过是两个人的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一起罢了,算不了什么。而且我喝多了,不要你负责。”
  “这可是我到这边来了差不多半年的初吻,你得对我负责。”
  叶知秋张口结舌,只能怀疑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穿着铁灰色衬衫,领口敞开一粒扣子,眉目轩朗,嘴角微微含笑。这个神情过于笃定,仿佛百分百肯定她不会拒绝,让她有点恼火。然而看到他弧线分明英挺的的嘴唇,叶知秋不免马上想起刚才的那个吻,虽然被自己匆匆挣开,可是她得承认,那感觉确实不错,温暖又让她心旌摇动,如果她能做到放纵自己,那么跟他吻下去也不失为一种享受了。一念及此,她的脸马上又红了,马上提醒自己镇定。
  “呃,我看我喝多了,你好象也喝得不少,我们还是说再见好了,开车小心。”她拉开车门,头也不回下车,疾步走进了大厦。
  许至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才发动车子。他当然不是心血来潮,那个匆忙的吻浮上心头,他嘴角微笑加深。回到家,他走进书房,拉开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打开。
  这是他的房东叶知秋遗落在这里的。他住进来安顿好以后,开始陆续添置自己的东西。过年前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无意间拉开这个抽屉,看到文件袋,随手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大迭手绘的房屋装修效果图。
  看得出来,这些图不是一天完工的,纸的材质大小不一,有的用的是铅笔,有的是马克笔加彩色铅笔,有的则是钢笔,另有几幅卷在一起,展开一看,居然是水彩画。
  他一张张细看着,发现铅笔、钢笔的那些有的明显是匆匆画就,类似速写,只是用大致的线条勾勒出装修构想。而剩下马克笔加彩铅的比较多,则显得十分精致。基本每一处都画了几个色调不一的备选方案,从散布角落、冰箱的绿色植物到书架的结构、厨房置物架的形状,餐桌椅的摆放,沙发、藤质摇椅、窗帘,直到从不同角度看各个房间、浴室、厨房的效果,还有封闭阳台和开放式阳台分别的效果,可说详尽至极。整个房间的装修跃然眼前,有些还在角上附加着简单的说明,字迹清秀漂亮。
  那几幅水彩画,全是画的花卉风景,明显和客厅墙壁上镶框挂着的几幅是一个系列,出自一个人手笔,说不上有多少艺术性,但画面干净明快,色调柔和悦目,称得上养眼,居然被这样漫不经心卷放着,确实有些可惜。
  许至恒展开一一细看着,尤其喜欢其中一幅秋色和另一幅江景。
  秋色那张上面,大片的法国梧桐,树干苍劲挺拔,树叶泛黄,隐约现出红砖墙壁的楼房轮廓,弯曲的路上有几个行人背影,阳光从树叶中洒下斑驳光点,满地金黄落叶,有几片正随风而动。
  许至恒早注意到这个城市路旁人行道上种的很多是法国梧桐,高大而枝繁叶茂,他来此地时正当秋天,树叶刚开始转黄,而现在已经是树枝光秃一片萧索之意了。
  江景那张画面是一带江水横亘,一只轮渡堪堪将要靠到对岸,而对岸隐约是密集高楼,云层厚厚堆积江上,落日余晖透过云的间隙,照得半江瑟瑟半江泛红,远处一桥跨江而过,所有的景物全泛着点金光。
  当时天气还算好,他拿了这幅画站到阳台上。无框阳台的窗子已经推开,冬日午后,有点惨淡的阳光照在小小的圆几上。他坐下,持着水彩画对照眼前的江景,发现夕阳以及桥的角度和画面正好相反,而对岸看去也没有那样密集的高楼,想了一会,他才恍然,这幅画应该是以对岸的角度画的。而自己处身的楼房则在那一片模糊林立的高楼背景之中。
  所有的画右下角都很不显眼地签着小小的“知秋”两字,无疑是出自他的房东叶知秋之手。许至恒颇有点惊异,那个精明能干全写在脸上,看着世故成熟、谈吐简洁干练的女人,和前男友争执起来言辞犀利寸步不让,居然也有这样细腻感性的一面。
  他将几幅画全都展平放好,将装修效果图装入文件袋放进抽屉。再看下此时自己租住的房子,发现这样的实际装修效果和那些图一样,确实精心到了极致,每一处的搭配都十分细致讲究,处处看得到主人花费的心思。
  过了几天就是大年三十,许至恒请几个经理吃饭,出来时就在酒店门前看见了叶知秋。她穿着黑色大衣,肩上背着个大大的红色漆皮包,微微皱着眉,清瘦的面孔苍白,长发被寒风吹得向后飘拂,正无可奈何看着一辆辆出租车从身前掠过,那个有点惨淡的神态让他不禁心中一动,马上将车开过去请她上来。
  叶知秋很是爽快,上车后却并没和他搭讪的意思,只不停摆弄着手机,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怔怔出神,到下车时却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温暖而开心,整个人面目顿时明朗起来。
  许至恒承认,自己的这个房东远比头两次见面看上去要讨人喜欢得多。他不知道是那些精致的画还是她那个动人的微笑让他有了这个看法。
  站在喧嚣的酒吧里,看到她独立在露台上那个单薄孤独的身影,灯光照到她的脸上,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有掩饰不住的寂寞。他的心蓦地一动,走到她身后,听她声音低哑地自嘲,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吻住她柔软的嘴唇。
  她已经回应了他的吻,他能闻到她发丝传来的清香,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身体无力地靠到他的手臂上。她却猝然后退挣脱了他,还真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女人。
  许至恒知道自己是动心了。
  此时他坐在书房,再次端详着那几幅水彩画,决定改天去把它们都配上画框挂起来。书房有一处墙面明显留白。看那些手绘装修效果图,他知道这里本来是打算弄成照片墙挂各类纪念照片的,显然主人没来得及完成这个构想就改了主意将房子出租,用来挂这些画应该不错。
  他放好画,出了书房准备去洗澡,看看自己随手放在客厅沙发上的Armani西装上衣,想起叶知秋带着调侃说的关于他职业的推断,不禁再度失笑。

  第九章 纠缠

  叶知秋走进大厦,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站门厅里回头看着那辆卡宴发动开走,她很有点发晕,也不知道是朗姆酒作怪还是被这朵突然的桃花砸的。可是老实讲,这感觉还真不坏。她摇摇头,决定不胡思乱想,先去睡觉是正经。她掩着嘴打个呵欠,穿过门厅走去按电梯,突然身后有人叫她:“秋秋。”
  她一惊回头,只见门厅一角沙发上站起一人,那边光线昏暗,但还是一眼看见正是白天才见过面的范安民。他俯身将手里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走了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叶知秋皱眉看着他,他看上去神情黯然,头发也有点凌乱,眼睛里泛着红丝。
  “我们找地方坐坐吧,秋秋,我想和你谈谈。”
  叶知秋苦笑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千万别是为白天女朋友来我面前示威道歉,我不喜欢那场面,不过也算了,反正下周找个时间去银行把手续办完,以后你们就是想到我面前炫耀,只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我的确是想来道歉的,可是坐这坐了两个小时,提不起勇气跟你打电话,我已经跟你道了太多次歉,你也说了很多:算了,算了。我在想,一切真的都能算了吗?”
  “不然怎么样?”叶知秋呵呵笑了,“你别在我面前扮情圣,我这会喝多了,你要硬拉着我陪你怀旧,可留神我借酒装疯。”
  “秋秋……”
  叶知秋摆一下手:“真的还是那两个字:算了,我不想听。恋爱快六年,在准备结婚时分手,回忆的确不少。可是我还想放自己一条生路,以后好好生活下去,你愿意追忆随便你,不要扯上我,更别指望我对你的心事负责,我们都自求多福好了。”
  电梯驶了下来开了门,她正要走进去,只听身后又是一个女孩子不大不小的声音:“安民。”
  她和范安民一齐回头,范安民的女朋友正站在大门那里,紧盯着他们俩。叶知秋禁不住摇头大笑:“你们俩还真是逗呀,是排练好了的吧,总这么一前一后出场。”
  电梯门在她面前徐徐关上,她连忙伸手去按也来不及了,只能看它上行而去,不禁恼怒,转头看着他们。
  范安民转头看着那个女孩,声音疲惫地说:“小静,你又来干什么?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跟着我。”
  那个女孩子走过来,挽住范安民的胳膊,眼睛却看着她,十分诚恳地说:“对不起,叶小姐,白天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安民,他已经责备我了。我决定亲自来跟你道歉,请原谅。”
  “忽然之间,都来求我的原谅了。”叶知秋讥诮地笑,“我的原谅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我如果不原谅,你们会不幸福吗?”
  那个女孩顶不住她的注视,移开了视线,但还是小声说:“你怪我可以,不要怪安民,他心里已经很难受了。而且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真的相爱过,就算分手,也应该祝福对方,何必非要让对方觉得负疚。”
  叶知秋看看她,再看看范安民,微微笑了:“这位小姐,你的大度谦卑、天真善良给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你真的错得离谱。我不爱看这种戏码,更别逼着我参演。直接讲就是,我不想要你们的祝福,也不打算祝福你们,你们的生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可以省点事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另一部电梯下来,里面走出两个人,叶知秋走了进去,按了关门键,再按27楼。电梯门合上,偏白的灯光照射下来,电梯门上的镜面里印出她,面孔上那个无奈的苦笑如此惨淡,让她自己也有点不忍心看了。
  好象这段时间来她经常这样在笑,嘴角努力上提,不过总是提了一半就气馁般放弃,于是那个没法最终完成的笑就似笑非笑挂在了嘴角,看着很有点讽剌的味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并没讽剌谁的打算,她只是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装没事比她想象的要难多了。
  叶知秋走进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这里原本属于张新。开发商送的精装修他基本没动,房间陈设到了极简,她住进来以后,尽量按自己的爱好做了简单的布置,床上铺的杏黄色床罩,小小的沙发罩了白色亚麻布,靠窗子的地台放了块花色繁复的羊毛地毯,看着总算有了点家的感觉。
  她扔下小手袋,脱下皮靴,坐倒在沙发上,将双腿架上茶几搁着,钝钝地看着面前没打开的电视机,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还真不如跟自己的房客去一夜情的好,省得回来看这场面。
  她已经没力气谴责自己这个有些无耻的想法了,反正那点本来可以帮她一场好梦的酒意被这么一闹,现在完全没了。
  站在楼下门厅里的那个男人,和她恋爱将近了六年。
  他们同龄,住在同一个厂区宿舍,应该说得上青梅竹马。可宿舍区的规模实在太大,要追溯的话,两人只在幼儿园有同学之谊。范安民小时候上的不是叶知秋上的子弟小学,中学时他考上了市重点学校住读,然后考上了外地大学,他们以前最多能算个见面脸熟而已。
  真正走到一起,是叶知秋毕业后最彷徨的日子。她实习了几家服装公司,但工作始终没着落。本市服装企业多半集中在江北,她选择最经济的出行方式,每天坐轮渡过江往返。
  已经将近秋天,可是天气仍然炎热。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色还是明亮。走下长长的石阶,穿过趸船上了轮渡,听起航时汽笛“呜……呜……”的长鸣,倚着栏杆坐着,看浊黄的江水腾起白色的浪花,带着江水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并无多少凉意,但还是让人觉得爽快。她郁闷地看着渐渐逼近的对岸,只想着自己的工作,如果这次在索美仍然不能转正,恐怕是不是该考虑放弃做服装设计师这个想法了。
  叶知秋的父亲喜欢美术,从小就开始让她学画画,但她也说不上有多爱好这个,上了美术学院后,看多了大师的作品不说,光看看有天份的同学,她就知道,自己幸好填志愿时坚持选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因为有比较就知道,自己在美术方面功底算是可以,但天资和灵感就只能说是普通了。
  然而服装设计一样需要灵感,她有点气沮地承认,自己懂得欣赏,但设计出来的作品始终没有让人激赏的地方,这方面有她的好友辛笛做对比,她不能不服。
  船靠了岸,她起身随着人流穿过趸船再走上跳板上石级,身子突然一歪,凉鞋细跟陷进了跳板缝隙里,身后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她没顾上回头,扶住身边的栏杆,说声“谢谢”,急忙用力抬腿,居然脚抽了出来,鞋子留在原地没拔起来,一时大窘,身后那人蹲下身去,握住凉鞋一拔,抽了出来,然后将鞋子放到她脚边,仰头看着她笑了,那是一张英俊而明朗的年轻面孔。
  叶知秋脸涨得通红,将脚穿进鞋子里,再度道谢。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笑着说:“别客气,走吧。”
  两人一起踏上石阶上岸,再朝同一个方向走。叶知秋才发现两人居然同路,住一个宿舍区,说起来父母都是同事,还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范安民大学毕业后回了这边,他学的机电专业,顺利进了一家外资公司,从技术人员做起,每天一样赶轮渡去江对面上班。两人时时会在船上碰面,慢慢熟识起来。叶知秋讲起不会说给父母听的职业上的苦恼,范安民能够理解,也能风趣地开解她。
  她渐渐放松了心情,没那么患得患失想求表现,反而在店面布置、货物陈列上发挥出了才能,得到老板的赏识,签下了宝贵的正式工作合同。
  她在轮渡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范安民,他也由衷为她开心。
  再到接下来的相恋,就实在太顺理成章了。
  她忘不了那些美好的恋爱时光。范安民上班时间比较有规律,总是坚持在轮渡码头等她,两人一块往返。到了冬天,轮渡上寒风剌骨,范安民会解开自己的外套,将她搂进衣服里,让她靠里面站着,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风。
  休息时,他们一块出游,她有时会背上画板写生,他说他最爱看她画画时专注的神态。她偶一回头,都能看到他爱恋的眼神。
  两人在一起,总有讲不完的话,直到进厂区宿舍,才依依不舍分开。双方父母知道他们恋爱时,都持了鼓励的态度,觉得相互知根知底,两个孩子看着又着实般配,算是不错的选择。
  再后来,叶知秋不断升职,工作越来越忙,再没什么闲暇画画自娱了。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她到江北租了房子,有时范安民下班,会过来和她一块做饭。当第一次他留宿时,两人一样紧张。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曾经她以为,他们也会是彼此的唯一。
  想到这里,她紧紧闭上了眼睛,阻止自己想哭的冲动。自从那次接了父亲电话,在异地商场楼梯间大哭以后,她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为这事流泪了。
  等这一阵酸楚过去,她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卸妆,对着镜子再度审视自己的脸,这张脸看上去仍然年轻、光洁。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再是当初范安民爱上的那个爱娇的女孩子了。
  她的神态日益冷静,笑容越来越礼节性,谈吐越来越大方,言辞越来越犀利。公平讲,这些都不能归罪于失恋。几年职业生涯下来,不得不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不得不摸索着成长,怎么可能不变得成熟。
  其实在失恋以前,范安民已经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抗议过,说她变得比以前世故,不再天真。她没当一回事,只觉得这个年龄还天真的话,倒是有点可耻了。而且她想她至少在范安民面前是不用伪装自己的,还扑进他怀里,笑嘻嘻问他有没变老变丑,他抱着她认真端详,然后摇头:“在我眼里,你永远最美。”
  那样的情话,他现在讲给一个天真女孩在听吧。
  叶知秋抬手,就着浴室未散的水蒸气涂抹着镜子,抹去对自己的注视。她想永远天真得可耻,大概才是幸福的。如果可能,她也愿意象楼下那个女孩一样,保持那样清纯的笑容,保留那样对爱人依赖的眼神。可是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呢?
  也许在那个女孩子出现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问题,只是她没正视,她实在是对那份感情太过于有信心了。她头一次这样想,同时嘲笑自己:被那么年轻温柔家境又好的女孩子寸步不放地跟随,换了你是男人,大概也要动心吧。
  相比之下,一份快六年的、进入疲劳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呢?
  镜子上的蒸汽消散,镜中的她嘴角再度挂着苦笑,这个苦笑算是失恋留给她的一个最明显的印记。她知道,什么也不能改变了,只能接受现实。
  叶知秋去了信和上班之后,最烦的一点是信和一周只休息一天,虽然她早知道服装行业这么做是常事,本市只有索美等少数几家服装企业做到了周末双休,而且就是在索美,她双休也经常加班。可是被这样直白地每周剥夺了一天休息,很是不爽。
  不爽归不爽,情人节的第二天,失眠大半晚后,她也只好按时起床去上班。销售部门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多而繁杂,刚和一个外地经销商谈换货问题谈得口干舌燥,才喝一口水,刘玉苹打来电话请她过去,她一坐定,刘玉苹就说:“小叶,你上次提议的产品画册,我觉得不错,小娜也很赞成。她刚才介绍一家广告公司跟我谈了一下,他们送来了计划书,你可以看一下。”
  叶知秋接过计划书,并不翻开:“刘总,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职责,如果您把这件事交给设计那边做,我这边就不用发表意见了。”
  “不要赌气呀小叶,我知道这是市场部工作的一部分,理应和你先商量,只是我的确有点小小私心,小娜是我女儿,从来不象你一样专注工作,现在难得她主动请缨,我也希望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
  叶之秋没料到她这么坦白,笑了:“刘总,工作的事我不会意气用事。只不过我已经把关于画册的构想全写进计划交给您了,本来画册属于策划部门工作范围,但信和并没有专门的策划部,只市场部有一个策划专员,所以我才做了那份计划。其实您也看得到,我眼下手头的工作确实多得忙不过来了,如果销售助理再不到位,恐怕会影响到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更不要说腾出时间去管画册。”
  刘玉苹也笑:“放心小叶,我已经叫人事部尽快把销售助理招聘到位。但是画册的事,我也跟小娜说好了,必须以你的计划为基本思路,拿出更具体的策划,交你过目后才能开始拍摄。这孩子对市场根本还没找到感觉,我拿钱做画册是想帮助销售,可不是用来给她玩票打水漂的。”
  老板娘话说到这个份上,叶知秋当然只有点头。她并不愿意搅进老板的家事之中,奈何老板根本没打算把家和企业分清楚,大概在她的概念里,家和企业根本是一回事,而自己必要时也得配合她的家教大计。
  出了老板娘办公室,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你好。”
  “你好,许至恒,你的房客。”
  叶知秋吃了一惊,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边说:“呃,好象还没到交下一季房租的时间吧。”
  许至恒笑出了声:“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晚上一块吃饭怎么样?别一口拒绝,因为我明天可能还会打过来。谁让你的号码就贴在冰箱上面,我只要一进厨房就能看到。”
  他语气轻松,叶知秋也没法再端着了,只能含笑答应下来。许至恒提出过来接她,叶知秋告诉他,自己还得去商场一趟,不如直接约好时间地点碰面比较好。

  第十章 相约

  叶知秋今天看的商场是中心店,这是业内人士对本市客流量最大百货商场的简称。在刘玉苹的主持下,信和去年下半年刚在这边下了大本钱装修卖场,但销售一直没什么起色。叶知秋已经分别挑了平常的日子和春节前的一天来看了两次,今天打算趁周末再看看。
  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末接近傍晚的时间,商场人流如织,但信和的卖场销售依然普通。店长有点气沮地汇报,哪怕是昨天情人节,女士报复性集中消费的时间,销售额也不比平时突出。
  叶知秋一边指点她调整挂样,一边说:“你不要把这情绪挂脸上,信和的目标人群比较成熟,情人节出来玩浪漫消费的肯定就不多,根本不应该有太高期望值,销售要慢慢调整,但该做的工作一样不能马虎。”
  她退了几步,端详眼前的卖场,心里好不烦恼。信和在各家店卖场装修风格通通没做到统一,几年前请人做的一套CI、VI一直沿用也就罢了,偏偏没有专门的策划部门进行维护,前前后后一换人就弄得走样。如果指望先将卖场风格统一起来,就是一笔很大的重复投入。她不打算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但店长培训却是迫在眉睫了,眼前中心店店长在信和市内各门店里还算比较利索的,不过也存在很多不到位的地方。
  至于中心店销售的症结,她已经基本有了谱,可是要改进,就涉及到卖场位置的调整等一系列问题,谈何容易。
  看看时间,叶知秋正要走,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来一看,却是前任老板曾诚的号码,连忙接听。
  “曾总,您好。”
  “知秋,我现在在中心店地下车库57号车位,你下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叶知秋连忙下到地下车库。本地服装企业老板奔驰、宝马成风,但身家在业内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曾诚开的不过是一辆原产的黑色奥迪,此时正很是低调的停在57号车位上。叶知秋觉得有点为难,这样见面实在无私也有弊,可再一想,一个跳槽的员工和一个正闹离婚的前任老板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下见面,恐怕惹来的是非只会更多。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曾诚正开着天窗和空调抽烟,车内倒是没什么烟味,但他还是马上将烟按灭,先自嘲地笑了:“这样叫你见面,很奇怪吧。”
  “曾总也在巡店吗?” 叶知秋逛卖场做市场分析的习惯本来就是曾诚带出来的,虽然有得力的销售部门,但他仍然一向身体力行保留着这个习惯,在这里碰到他并不奇怪。
  “中心店胡总约我谈点事情,顺便下来看看,正好看到你在信和卖场前皱眉。工作还算顺利吧。”
  叶知秋微微苦笑:“还好,慢慢适应了那边的节奏。”
  曾诚回头看她一眼,他一向目光锐利,手下员工少有抵得住他这样注视,此时叶知秋也有些忐忑,很有点在索美工作失误时做好挨批评准备的意思,但曾诚只是闲闲地说:“知秋,听到中心店要做大范围调整的风声没有?”
  叶知秋心里“咯噔”一下,中心店服装整体业绩在全国也能排上名次,一向是各地服装品牌争相入驻的宝地,每年都会根据销售进行卖场调整,信和已经被调到一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如果再来大规模调整,那去年才砸了重金做的装修有可能泡汤不说,也会进一步影响在本市的销售份额,进而影响到她的销售任务完成。她只能强自镇定:“我还没得到消息,不过曾总的消息来源肯定是可靠的。”
  “看来你真是适应信和那边的节奏了,知秋。不过我得坦白讲,这对你来说可不算是好事。”
  叶知秋马上体会出了这句话里的批评之意,顿时默然。的确,她在信和的全部目标都定在了一个年终的数字上,并没考虑到后续的发展,一方面这是刘玉苹给她的指标,另一方面也是信和的现状让她左右支绌,只能且顾眼前。
  “我不是批评你,知秋,只是提醒一下你,你的职业生涯以前没有和索美绑死,以后也不可能和信和绑死。眼光始终要放远一点,哪怕老板想得没你远,也不应该限制你自己的思路。”
  叶知秋咬着嘴唇点头,她当然清楚前老板这样大费周章叫她下来讲这番话所包含的善意:“谢谢曾总,我会认真考虑您说的话。”
  曾诚微微一笑,他面孔清瞿斯文,平常表情淡漠,可是一笑之下颇有暖意:“你始终和我见外,在我手下工作六年,距离保持得过份清楚。难道为区区二十万跟我开个口很难吗?”
  叶知秋脸一下红了,她知道业内其实没有秘密可言,她拿信和二十万跳槽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瞒过众人,可是前任老板这样一口道出,总是让她难为情的,只能勉强说:“对不起,曾总。”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在检讨我自己,居然没给自己的员工一点基本的信心,宁可拿自己的前途去赌一场,也不愿意直接来跟我说。”
  “我不愿意给您添麻烦,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叶知秋冲口而出,但马上后悔这样的直言。
  果然曾诚默然了,停了好一会才说:“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麻烦。不过,放你出去磨砺一下也好,对你自己的成长有好处。我送你回去吧。”
  叶知秋连忙将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诉曾诚,曾诚发动车子,驶上大道,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车子驶到江边,曾诚才说:“知秋,我在想,刚才我的确严厉了一些,现在估计你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你一向不怕承受压力,但还是要学会自我调适释放压力,生活得开心一点。”
  “谢谢,曾总,我会记住您说的话,再见。”叶知秋下车看曾诚发动车子走远,才走向和许至恒约好的地方。
  这里叫龙宫阁,是家豪华的江上酒店,在一个废弃的码头内,由一艘前苏联退役的远东巡洋舰改装而成,长100多米,高七层,总面积5000多平方米,上面是酒店,下面餐厅、咖啡厅、露天茶座、KTV等一应俱全。全部采用中国宫廷式建筑装修风格,四沿挂满在大红宫灯,隔老远就能看到巨大的船体停泊在江边,灯火辉煌,堪称一景。
  江边风大,叶知秋裹紧大衣,顺着铺了红色地毯的上船通道走进去,报上许至恒的名字,带位小姐引她进了靠外舷的一个小包房,许至恒已经等在了那里,包房内暖气充足,他只穿了灰色条纹衬衫,正靠舷窗看外面江景。见她进来,连忙过来接过她脱下的大衣,帮她挂好,然后替她拉椅子,两人对向而座。
  叶知秋并不接服务员递来的菜单:“我最不喜欢点菜了,反正我没特别的禁忌,基本什么都吃。这里做的是本帮菜和浙江菜为主,你应该比较熟悉,还是你点吧。”
  许至恒笑了,翻菜单点了几样比较清淡又有特色的菜:“这边环境比较特别,看江的感觉很好。”
  叶知秋做个不怀好意的坏笑:“这么喜欢看江景吗?我是不是应该考虑加租。”
  “这个问题跟我秘书谈吧,她很厉害的,是个谈判好手,估计不会让你得逞。”许至恒大笑:“至少今天别摆包租婆的样子给我看好不好。”
  叶知秋倒真是对他那个挑剔的秘书李晶颇有印象,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这家酒店刚开的时候很轰动,夏天傍晚上这边二楼露天茶座坐着,看着夕阳喝茶吹风,下面有人游泳,舒服极了。”
  “希望夏天的时候,我们能一块过来。”
  叶知秋但笑不语,她只想这样的见面连下周都不见得继续,如何跨越眼前的残冬飞到盛夏,可是她当然不会那么直白讲出来。
  此刻室内灯光柔和,暖意融融,窗外是倒映灯光的美丽江景,对面坐的是相貌英挺谈吐风趣的男人,服务生无声而训练有素地上菜,菜式可口,配了红酒,的确很享受。而她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夜晚了。
  “这么说你的工作一部分就是逛商场?多好,恐怕是很多女人的梦想。”
  “不见得呀,我眼里看到的都是人流量、货品摆放、顾客购买偏好,实在逛得很没情趣,我的朋友都不爱跟我去商场,没共同语言。”
  许至恒笑:“这如果不是女人的梦想,也肯定是男人的梦想了:一个愿意独自逛商场的女朋友。”
  叶知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个话题。
  这样阴冷的冬天也没法散步,吃过饭以后,许至恒建议去看电影,她“扑哧”笑了,的确是个标准的男女约会模式,可是她还真的很久没进电影院了,于是点头答应了。
  两人顺长长的通道上了岸,再走上石阶去停车场取了车去电影院。许至恒问她喜欢什么电影,她仰头看看预告,指一下《面纱》:“爱德华·诺顿,黄秋生,都是我的偶像,就这个好了。”
  话是这么讲,进了电影院,叶知秋只在开头对着漓江山水发出小小的赞叹:“拍得象写意山水画一样。”
  随后她看着闷骚的爱德华·诺顿并不激动不说,都没等到黄秋生出场,很快就靠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睡着了。许至恒侧头看她仰靠在沙发上,嘴微微张开,头歪到他这一侧,睡得如此迅速又如此之熟,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他将沙发之间的扶手推上去,把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身上,然后坐得靠她近一点,果然她的头慢慢耷拉过来,一点点靠到他肩膀上,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睡得一动不动。许至恒借着银幕的光看她,只见她神态宁静安详。哪怕是刚才吃饭时和他言笑晏晏,他也看得出,其实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表现得风趣,配合他所有的话题,十分有礼又分寸恰当。然而此时,她却睡得几乎象个无思无虑的孩子一样。许至恒想,真不知道得累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这样一坐下来就能睡着。
  银幕上演绎着□、背叛、猜忌、战乱、疾病、宽恕,他注视着这一幕幕场景,却看得并不认真,基本没把剧情串联起来。他一向对文艺片并没强烈的爱好,而此时占据他心的是软软倚靠着他身体熟睡的这个女人。
  她的头搭在他的肩上,他只要稍稍侧下头,就能碰到她的头发,嗅到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在电影对白沉默的间隙,他能听到她轻微悠长的呼吸声。要是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这部电影打到静音状态,让她睡个香甜。可再看她,根本一动不动,音乐对话显然对她通通没有任何惊扰。
  电影散场,灯光亮了起来,其他观众纷纷起身。许至恒轻轻挪动一下胳膊,叶知秋这才惊醒,迷迷糊糊看下四周,发现自己靠在许至恒身上睡足了差不多整场电影,连忙坐直身体骇笑:“对不起,你大概没陪这么煞风景的女人看过电影吧。”
  许至恒笑着看着她,抬手替她整理有点散乱的头发,他做得十分自然,她也并不觉得抗拒。两人站起来一起走出电影院,外面下着点细细的雨丝,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冷风迎面吹来,他替她穿上大衣,同时搂住她的肩,带她向对面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走去。她这时才彻底摆脱那点睡意,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的姿态未免太亲密了一点,实在不象是头次约会的样子。
  虽然吃饭时交谈甚欢,算是知道了彼此的职业,可是他对她来说,基本还是一个陌生人。她靠他身上熟睡了近两个小时不说,此时还这么坦然让他搂着,俨然情侣。
  可是她同时发现,她并没有端出矜持的架势推拒的力气,倒很有点留恋倚靠在他怀里的那份温暖感觉。难道失恋半年就能让人对亲密的接触生出如此的贪婪吗?这个念头让她不能不心生惧意。
  她抬起头看向他,他也恰好低下头来,在地下停车场昏黄灯光下向她微笑:“这样看着我,好象看一个陌生人。”
  “我确实正为这一点吃惊呀,我们真的还只能算陌生人。”叶知秋无可奈何地也笑了。“原来放纵自己比想象的要容易。
  “你把享受生活当成一种放纵吗?”两人已经走到了他的卡宴旁边,他并不急于上车,很是认真在问。
  叶知秋一怔,偏头看向远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从没试过放纵自己任性而为,还真说不清放纵和享受有什么区别。特别近半年来,她身上积压的事情越来越多,时常有喘不过气来的疲惫感,更不知道放纵或者享受的滋味了。她那点迷惘的神态落在许至恒眼里,他稍一用力,搂住她肩头的手臂将她圈到自己胸前,不容她反应过来,开始吻她。
  他的嘴唇先轻轻触上她的唇,随即覆上来,火热地辗转厮磨,一点点深入。她本能地向后闪避,可是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头,丝毫没有容她躲避的意思,而很快,她也放弃了躲避,双手不知不觉攀上他的肩膀,仰头回应这个缠绵热烈的吻。
  不远处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们吻得浑然不觉。过一会,雪亮的车灯光扫了过来,有人开了车窗对他们吹一声口哨,同时恶作剧地按下嗽叭,从他们身边开过。叶知秋恍然惊醒,慌忙推着他的肩头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终于移开他的嘴唇,仍然抱紧她,将她紧紧圈在自己胸前。他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反而宁定了下来。停了好一会,她仰起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地开了口:“呵,现在我真的弄不清什么是放纵,什么是享受了。”
  他笑了,俯头轻轻吻一下她的鼻子:“居然还在纠结这个,看来我的吻技太差,都没法让你投入地享受。”
  叶知秋知道自己刚才的投入程度,当然也清楚这个男人完全了解她的反应,同时对他自己的表现完全自信,只能微微一笑:“不早了,送我回家吧。”
  “难道明天还要上班?”
  “那倒不是,不过我明天要出差,早上的机票。”
  许至恒扬下眉毛:“我真是个自大狂,差点以为你是想躲开我。”
  叶知秋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抬手抚摸他轮廓分明的薄唇:“不,我不想要的话会直说,不用躲。”
  “可是你想要的时候不会直说,”他吻她的指尖,“放心,我很有耐心和诚意的,愿意等。”
  他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抽出车钥匙按遥控开了车门,拉开副驾车门,一把抱起她放进了座位。
  他上车发动车子,叶知秋根本不敢看他了,只能侧头对着窗外,此时才感觉出自己的面孔还是火辣辣仿佛充血般发烫,想来刚才的强自镇定落在他眼里,也真是没什么说服力。
(快捷键←)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