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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节 七曜神玉 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更新时间:2010-12-11|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2944 |繁简切换:

  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着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着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着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颜淡满足地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这样最舒服了。”
  “吃饱了?那该办正事去了。”
  “啊,中午还有热菜呢。”
  唐周作势要走。
  颜淡连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转,笑得有些狡黠:“你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么?”
  唐周长眉微皱,复又缓颜了,带点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样?”
  “乱坟岗就在那个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但这里是青石镇,镇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个传闻还多的事情,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听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点小聪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我这是历代圣贤推崇的大智慧,迟早要让你见识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划过她手腕上的镯子:“我只知,你现在还是阶下囚,那种大智慧见不见识有差么?”
  颜淡嘴角微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不说话了。
  
  临近中午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中间混杂着几个北地口音,闹腾腾的一片。
  “我看两位面生得很,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人操着当地口音走过来,拖开板凳坐下。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露出谄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颔首,淡淡道:“是头一回来这里。”
  颜淡看着掌柜身后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轻又快:“爆炒猪肝,黄焖仔鸡,炒三鲜,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气报了十几道菜。王小二满头大汗:“这位姑娘,你们才两位,四道菜已经很多了。”颜淡瞥了唐周一眼:“这位公子付账,一分银子都不会少。对了,还要加上一碟酱猪肚。”
  唐周全当没听见,只是说:“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个凑过来坐的当地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这镇上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当地人摸了摸脸,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来的菜肴。颜淡微微一笑,拿了双筷子递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几个身上佩剑带刀的大汉:“大叔,我们一路过来,就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人,一脸凶霸霸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地人夹起盘子里的热菜,流水似地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小姑娘一定是顽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颜淡点点头,一脸惊讶:“大叔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还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们这是瞒着家里人私奔吧?”
  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颜淡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了,其实你不知道那些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吧。”像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爱充面子,这样一说,他立刻就会把心里话往外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将法,放下筷子,“他们是来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当今皇上怎会把自己的妃嫔葬在这里?”
  “不是现在的皇上,是已经亡了国的那个皇帝。那时候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当时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据一方,我说的是齐襄的那位贵妃娘娘。”
  唐周更是怀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么会葬在这里?”
  那当地人笑了:“那时候,现在皇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南楚的大将军。他灭了齐襄之后,齐襄的亡国皇帝带着他宠爱的贵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护下逃走了。当时南楚那边追得很紧,到了青石镇的时候,那亡国皇帝手下人叛变,就把那皇帝杀了,而贵妃娘娘和亡国皇帝伉俪之情甚笃,不愿独活就自尽了。他们出逃的时候从皇宫里带出很多金银珠宝,随身带着钱财外露,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为那个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来在墓穴里藏着珠宝,可以随时来拿;二来也是因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为恶鬼,也想用这座墓穴镇着。这就是娘娘墓的由来。”
  颜淡随口道:“你定是也去找过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过,不过,”他看了看左右,低下声音说,“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厉鬼,谁拿了这里面的宝贝,就会死!我们镇上的人,宁可绕道也不从乱坟岗里走。”他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塞热菜,又无暇说话了。
  唐周在桌上轻叩:“想来这也是传闻,越传就越走样。”
  那人摇摇头,嘴里含着排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颜淡想起之前在兰溪江上碰上的那个江洋大盗,他也说过关于青石镇的传闻。她抬起手,将一块蝶形玉璧在那当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经过乱坟岗的时候,还捡到了这个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还关在玉葫芦里。
  那人嘴唇抖索,脸色发青:“你这小姑娘!快,快把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吗?!”
  颜淡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为什么,这玉很好看。”
  “我告诉你吧,我们镇上有个年轻小伙,生得可壮实了,家里穷,又没什么亲戚,老爹死了也没钱埋,只好埋到乱坟岗上去。他挖着挖着,就挖出几个金银杯子还有几块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里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死状……啊,还是不说了,吃饭,吃饭。”
  唐周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事来了,便低头用饭,举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颜淡突然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状,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想得出来。”
  那当地人只埋头猛吃。
  “他家里没有其他亲人,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定连尸首都烂了,身上爬满尸虫,有老鼠啃他的肉,还有苍蝇四处乱飞。”颜淡夹起一块醋溜排骨,“他的尸首啊,就和这块排骨一样,骨头都软了,上面沾着肉。”
  唐周一向细嚼慢咽,闻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当地人正要去夹那块最大的排骨,听了这句话,筷子一拐,去夹旁边的爆炒猪肝。只听颜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烂了,就和这猪肝一样,是酱色的。”
  那人脸色焦黄,去夹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应该还在吧。听说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颜淡夹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这个水晶丸子一样有韧劲,有嚼头。”她伸过筷子,点着盛酱猪肚的盘子:“听说这种酱的东西要在酱缸里腌很久,所以很多乡野小店都把那些发酸发臭了的内脏和肉腌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酱汁的味道盖过去,就尝不出来异味了。不知这里的是不是这样?还有,那个人的尸首不会被黑店腌着当猪肉卖了吧?”
  话音刚落,那当地人脸色青白,踉踉跄跄地奔出去趴在门口呕吐不止。
  颜淡看着唐周,又问了一句:“我说的对么?”
  唐周面无表情,取出一张符纸。
  颜淡立刻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唐周站起身,招来店小二结了帐,然后左手拉起颜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饭馆外边拖:“我看你还是喜欢待在法器里。”
  颜淡诚恳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颜淡脸上的神情更是诚恳:“真的。”
  唐周松开手:“走罢。”
  
  他们到乱坟岗上时,已经有五六个江湖人聚在那里了,看见他们走来,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后一位杏黄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拦:“这位是唐周贤侄,是凌霄观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礼:“唐周见过凌虚子前辈。”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胡子:“听说你师父近几年还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后这位姑娘罢?”
  唐周顿了顿,点头道:“这是我师妹,还不懂规矩,失了礼数,各位莫怪。”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摆出怯生生的神情:“师兄……”
  其他人都笑了,连连摆手:“唐兄太客气了,我们还怕吓坏了你那个小师妹。”
  唐周又寒暄几句,方才转过身,压低声音说:“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准装神弄鬼,听明白没有?”
  颜淡微微一笑:“师兄尽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
  颜淡很是老实,立刻回答:“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还没来得及说完,唐周已经转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往前,不由叹了口气,这阶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听唐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紧我。那些人当中有心术不正的,暗中多留个心。”
  颜淡看了看周围,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反应。
  “这是用内力传音的功夫,所以他们都听不见。”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听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欢快的笑声,宛如铃声叮当。身边立刻有人铮的一声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树下面,手中抓着一把小米,正在喂树上的鸟儿,还时不时做出倾听的模样,轻声对着鸟儿说话。她突然转过头来,柳叶眉弯弯,未语先笑:“鸟儿说,今儿镇上来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欢喜:“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这样热闹过了。可是鸟儿却说,人多,坏事也多。因为人大多喜欢作恶。”
  
                  听鸟语的少女
  凌虚子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着枝头上的鸟儿,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又回过头说:“鸟儿说,明日会下雨,问我信不信。我当然信了,你们信不信?”
  唐周偏过头看了颜淡一眼,只见她看着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虚子拦住身后要仗剑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鸟儿还说了些什么?”
  少女侧过头,像是在倾听,还时不时点头,隔了片刻方才道:“鸟儿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不变。”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听身后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是个肥胖妇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老爷的话你总是不听。”她跑到近处,抱住那个雪衣少女,连连向众人赔不是:“各位爷,我家小姐生下来就是傻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傻姑娘计较!”
  那少女挣扎着,看着惊起飞走的小鸟:“它、它被你吓走了!你赔给我,现在就赔!”
  妇人从身后用力架住自家小姐,连连道:“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凌虚子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双手合十:“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爷姓沈,是镇上的商人。”
  凌虚子点点头,便让开了一条路。他的确是知道的,这青石镇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当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从各地带来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个傻子。
  少女被妇人架着,不再挣扎,经过唐周身边的时候,突然痴痴看着他:“你相信我能听懂鸟儿的语言吗?”
  唐周点了点头。
  少女看着他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悄悄告诉你,这里有鬼,是恶鬼,它喜欢啃人的骨头,咔嚓咔嚓,一点渣都不剩。这都是鸟儿告诉我的,不过它还说,恶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妇人连忙捂住少女的嘴,连连赔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痴儿胡言乱语呢。”
  那少女这一番话,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思百转,那妇人说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说出口的一些话,却又很有道理,绝不是一个傻子可以说出来的。
  颜淡眼波一转,突然笑说:“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话你信么?”
  唐周偏过脸看着她,轻声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着了罢。”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说:“总之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听凌虚子轻咳一声,当先往前走:“我们还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说,就是真的有厉鬼,老道顺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应声附和。颜淡瞧着那些人,从兵刃到衣衫,都没放过。唐周低声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断魂刀翟商,右边是弄影剑秦明阳。除了前面的凌虚子,就是这两位功夫最好。并排走的那三个人是三兄弟,姓吴。”
  颜淡也轻声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许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青石镇?”颜淡很是苦恼,“你就说出来听听嘛,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是会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周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罢,说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这就是墓穴了,”凌虚子蹲下身,拂开一块青石板上的灰,一运力,就把石板挪开了,露出一条地道来,“我们不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不瞒各位说,老道的师弟就曾经进来过,他是一群人当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是……唉,已经失心疯了,也问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听说,有人曾见过墓中女鬼挖心的。”
  凌虚子摆了摆手:“这个决计不会是真的。”他语气一顿,又道:“我们这番下去,很可能会碰到危险,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阳将腰上佩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吴氏三兄弟相视一阵,虽然心有戚戚焉,还是摇摇头。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功夫,一行人慢慢沿着地道走下去。
  颜淡往下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阳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微笑道:“在下身上还有二十几支蜡烛,应是可以支撑着走到墓地尽头。”
  凌虚子不由赞道:“还是秦公子细心。”
  秦明阳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阵风吹来,手中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了。
  只听不远处有个粗豪的嗓门大叫起来:“是谁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骂道:“有种站出来比划比划!”随后,身边响起了呼呼风声,掌风拳声不绝。颜淡往左边退了一步,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长,有些凉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唐周?”却听唐周在右边应了一声,她心头一惊,站在自己左边的那个人是谁?那人轻笑一声,疏忽间绕过她身后,阴森森地说:“发我丘者,诛。”待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在远处了。
  眼前火光亮起,凌虚子举着火折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只见秦明阳倒在地上,身边掉落一卷蜡烛,眉心只有一点殷红。凌虚子捡起蜡烛,点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着手,到秦明阳的鼻下一探,已经气绝。但他脸上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处:“是眉心一击致命。不过,”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阳身上一按:“尸首已经冷了,绝对不是刚死的。”
  翟商忍不住问:“那之前和我们一起进来的岂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镇上的,中间并没有分开赶路过!”
  颜淡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看着他:“那说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个人在途中就被人杀了,而杀秦明阳的那个人还扮成他的样子和你一起赶路。唉,这样想想,他现在要是想扮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唐周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
  翟商喉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怀疑地打量着其他人。
  凌虚子将蜡烛分给其他人:“幸好还有这些蜡烛,后面的路总是好走一些。”
  颜淡正想说“这些蜡烛还不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就听唐周低声道:“我看你是太悠闲,又想回法器去待着了。”
  颜淡嘟着嘴,不满地说:“你威胁来威胁去,就是这一句话,偶尔也要换换新鲜的么。”
  忽听吴老大哑声道:“你们来看!”
  只见前面的墓室中,一扇石门半敞开着,石门上刻着五个大字。
  发我丘者诛。
  
  沉默一阵,唐周走上前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颜淡只得跟上去,过了片刻,还是道:“其实适才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碰到那个人的手了,虽然比一般人要凉一些,却不是鬼怪。我也肯定对方不是妖。”
  唐周沉吟道:“那人的手上可有茧?”
  颜淡回想了一阵:“没有。”
  唐周道:“那就怪了。”他看见对方不解的眼神,便将手摊开:“你看我的手,我练过剑术,食指和虎口都会有茧。不管是用什么兵器,手上都会起茧,只是位置不一样。这样说来,他是如何伤人于无形的?”
  他们走了十几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只见其余五人全部都跟了进来。
  在墓道中走得深了,耳边响起阵阵流水声。凌虚子道:“就这里的风水来说,这个墓果真是葬女子的,女子宜葬在有水的地方。”
  转眼间已经走到墓穴尽头,又是一扇石门横亘眼前。吴老大突然大步走到最前面,用力去扳那扇石门,脸涨得通红,石门却一动未动。吴老二和吴老三立刻走过去,三人一起用力,石门这才咔咔发出响声,缓缓打开。
  三人冲进墓室,只见墓室中摆着一张矮桌,矮桌正中是一颗发着幽光的夜明珠。吴老大立刻伸手去拿那颗珠子,可那颗珠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
  颜淡举着蜡烛,去照四面石壁上的壁画。看颜色,这壁画还是比较新的。第一幅图,画得是一位窈窕女子坐在窗前,对镜梳妆,窗外柳枝青青,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第二幅画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的是同一个人,她跪在宫闱中,一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则站在她面前。
  唐周站在她身边,低声道:“这里埋的果真是一位妃嫔。”
  第三幅图,千军万马,气势非凡,画得却是征战了。
  “想来这是当年齐襄灭国的场景。”唐周看着第四幅壁画,语气变重,“这妃嫔不是自尽的,是被手下人给活生生装进棺材里闷死的。”
  颜淡点点头:“想来他们只是要找一处藏金银珠宝的地方,正好借了这个名头。将活人关进棺材里,手段真是残忍。”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在墓室中回荡,烛影摇曳,让这墓地显得更加阴森恐怖。颜淡连忙转头,只见眼前血光一现,一道鲜血突然飞起,撒在壁画之上,吴老大手拿长刀,竟是将身后的吴老二拦腰砍断!
  他眼中赤红,脸上抽搐,突然向唐周冲过来。唐周往旁边一避,只觉得身后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脚下震动,隐约有机弩之声。
  吴老大一击落空,又扬起长刀,激起风声呼呼,当得一声砍在壁画之上,碎石纷纷落下。唐周长剑出鞘,青芒一闪,掠过对方的咽喉。吴老大捂着喉咙撞到墙壁之上,抽搐一阵,便不动了。吴老三怒吼一声,合身向唐周扑去。
  翟商伸脚一绊,吴老三便重重摔在地上。
  凌虚子厉声道:“你大哥只怕身中剧毒,神志不清,才会胡乱杀人。若唐贤侄不出手,我们也不能活着出去了!”
  他说话之时,墓室底下的震动越来越大,机弩之声也越来越响。唐周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摔到一条甬道之中。饶是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攀身边的一面石壁,可这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用不上力,只能顺着甬道往下滑。
  颜淡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立刻被一股大力头朝下拖了下去。甬道中有一处拐弯的地方,若不是她有妖术护身,只怕要撞得头破血流。她借着这一股力冲出甬道,一下子撞在什么柔韧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东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听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种凉飕飕的声音慢慢说:“你到底摸够了没有?”
  
                  墓地中的娘娘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原来是你啊……”
  蜡烛又被点了起来。唐周慢慢支起身,看着她:“过来。”
  颜淡可怜巴巴地摇头:“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当垫子用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
  唐周还是看着她:“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把我关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刚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来,你过来帮我一把。”
  颜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说。”
  唐周语气不善:“谁教你自作聪明?在背上……往上两寸,偏右边一点,用力多敲几次就行了。”颜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乖乖地站到一边。
  唐周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要是时常这样,我就不会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忍不住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他还没回答,就听见那个甬道口传来凌虚子的声音:“唐贤侄,你还好罢?”
  唐周走过去,扬声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颜淡被打断了话头,心里恼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里面摔个七荤八素。她只得再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会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不把她收进法器,却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镇就要被炼成一颗丹药了。
  颜淡只好继续安慰自己,只要还有时间,她还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会儿功夫,凌虚子已经从甬道中滑下来了。紧接着,是翟商和吴老三。
  翟商脸色难看:“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凌虚子道:“这墓地机关做得如此巧妙,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他们进来时有八人,转眼间便只剩下五个人。
  凌虚子语声凝重:“这墓地中机关甚多,暗中还有敌人窥探,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决不能再自相残杀,不然一个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当是如此。”
  众人推开这间墓室的石门,只见石门后面的,也是一间同样的墓室。
  墓室中央,摆着一具棺木。棺木的盖子已经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双手举得直直的,像是托着什么东西。
  吴老三后退一步,牙齿格格作响:“僵尸,那是僵尸!”
  凌虚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气:“不是僵尸,只是娘娘的尸首罢了。”
  “那她的手为什么还举着?!”
  唐周将蜡烛放在脚边,低声道:“她是活着被人塞进棺材里的,死前一定拼命挣扎,想把棺木打开。”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宝物!”
  吴老三一听有宝物,立刻就冲上前去,探身进去从里面抓了一把,凑到蜡烛下仔细看。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东珠,幽幽地泛着光泽,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颤抖,捏起其中一颗。那颗东珠突然碎裂,喷出一股黑色的毒水来,尽数喷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在地上滚了两下,马上不动了。
  唐周抽剑出鞘,架在翟商颈边,微微眯起眼:“你是谁?”
  凌虚子吃了一惊:“唐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他已经不是翟商了。”唐周看着对方的手,手指修长,指尖柔韧,手上没有茧,也没有陈旧伤痕,练武多年的人是不会有这样文弱的一双手。
  那人轻轻笑了,声音低低地入耳舒适:“发我丘者诛。你们还要往里走么?”墓室里的烛火突然熄灭,周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长剑一划,将周身破绽护住,然后将火折晃亮了。
  火折亮起的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颜淡只觉得身边有人轻轻掠过,手指轻弹,一道淡淡的白光在两人之间漾开。只听那人说了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倏忽间,又不知去向。
  颜淡想着那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若有所思。
  
  他们最终在墓室的石门后面找到翟商的尸首,依旧是眉心一点伤痕,面容平静,似乎没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阵,忽听身边的凌虚子发出一阵痛哭声,紧接着,哭声变成笑声,他就在那里又哭又笑,捶胸顿足。
  颜淡低声道:“他骇疯了。”
  凌虚子的师弟会在这墓地变成失心疯,只怕也是因为经历过和他们相似的事情。
  是绝望的感觉。
  暗中有这样厉害的对手,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自己的同伴出现,墓地中有各种各样歹毒的机关,仅剩的那一种感觉,便是绝望。
  唐周转过头看着她:“你怕么?”
  颜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游离于三界之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人影突然闪进墓室。那人身形挺拔,发丝如墨玉一般,清华万端,丰姿雍容,只是一张脸生得极为丑陋,说话之间,却又能让人忘记了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的风采之盛:“在下确然不会出手,若两位活得够长,日后还当相见。”
  他说完话,身形如轻烟一般从石门间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会儿,连那人的一片衣摆都看不见了。
  唐周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颜淡看着他:“他若是要动手,就有的是机会。可若是说没有恶意,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神霄宫主?那神霄宫主就是他了。”她语气一顿,又接着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时候杀人如麻,有时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凭他自己高兴。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绪很不坏,那就是还有别的图谋,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他想起凌虚子还留在后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头去找,忽听颜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带着一个疯子,只会碍手碍脚。”
  唐周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两人并肩在墓地中越走越深,很快就走到尽头。那墓地的尽头,还有一扇石门。
  唐周抬手按在石门上,还没用力,石门突然旋开,将两人推入里面,然后吱嘎一声又合上了。
  眼前的,已经不是墓室,简直如同皇宫一般华丽。
  水蓝色琉璃铺地,墙面上镶嵌着如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珠光和琉璃相映衬,华美奢侈,却又鬼气森森。
  颜淡一指前方:“那边似乎还有一道门。”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剑柄,步履沉稳,慢慢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脚步,盯着那道门边:“有人。”
  颜淡闻言,立刻走过去,讶然道:“真的有人。”
  门边的阴影中,倚墙坐着一个紫衣女子,脸色煞白,细长的睫毛正轻轻颤动。那紫衣女子听见响动,慢慢睁开眼,如水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这个女子怎么会孤身处于墓地之中?
  颜淡后退一步,微微笑问:“姑娘,你怎的会在这里?”
  那紫衣女子看着他们,没有动弹,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颜淡会读唇语:“你是被人带进这里来的?你不会说话,是哑巴?”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颜淡奇道:“你不是哑巴,那为什么不会说话?”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被点了哑穴。”
  颜淡往旁边一让:“穴道这门学问,师父没教,师兄博学多才,想必是会的。”唐周不客气地把她往前一推:“你照我说的做。”
  颜淡觉得更奇怪了:“为什么?”
  唐周冷着脸:“你做是不做?”
  东风压不住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颜淡只得走上前,听着唐周师兄的命令:“腰往上三寸,太多了再往下,向右……你这是往左边了……”颜淡将人翻来倒去,总算推宫过血了一遍,那紫衣女子满脸红晕,闭着眼不敢睁开,睫毛轻轻颤抖。颜淡微微笑道:“你不要害羞嘛。”她动手都是如此,要是换了唐周来,只怕那位姑娘当场就要为保名节而自尽了。
  紫衣女子站起身来,脚步还有些不稳,敛衽行礼:“多谢公子和姑娘相救。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她抬起眼,看了唐周一眼,脸又红了。
  只见唐周一反常态,温文有礼地应答:“在下姓唐,唐周,草字慎思。不知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脸上微红,轻声道:“小女子姓陶,名紫炁。”
  颜淡想了想,约莫记得九曜星之一便叫紫炁,这位陶姑娘的父母真是奇怪,竟然会取这么一个名字。
  陶姑娘和唐周在前面走,时不时说几句话,颜淡识趣地走在五步之外,在心中默念,苍天保佑,快让唐天师觉得她跟在后面很碍眼,立刻将她驱逐,她便可重获自由,保佑保佑。可是念了半天,只听唐周回头道了一句:“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竟然还敢嫌她磨蹭?她已经那么识相了。颜淡微微一笑,一脸天真无邪,语气温软:“师兄,人家走得太久了,脚疼。”
  唐周看着她,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然后转头向着陶姑娘说:“我师妹她健壮得很,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你若是累了就说一声,我们歇歇再走。”
  颜淡柔入春风地一笑,明眸皓齿:“师兄,瞧你说的,真是。”背过身将牙咬得格格响,这个混账,竟然敢这样说她!就算是再豪爽的女子,被人说成“健壮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都不会高兴吧?区别待遇也不用这么明显!
  她嘟着嘴,敢怒不敢言,只好别过脸去瞪过道的墙。陶姑娘正说起她被掳来的经过,是一个容貌极为丑陋、丰姿清华的男子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颜淡想,大概就是那位神霄宫主了。正这样想,脚下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得很重。更该死的是唐周还往前走了一步,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超过了五步,害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在地上向前硬生生拖了一步。
  唐周听见动静,大步走过来,长眉微皱:“你在做什么?好好地走路也会摔?”
  颜淡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是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便拿了起来:“我是被这个东西绊到的。”
  陶姑娘看见她手中那个东西,立刻发出一声惊叫,踉踉跄跄后退。而颜淡也看清了,自己手中举着的竟是一颗骷髅头骨。
  陶姑娘后退的时候也被绊倒了,她摸到的是一根长长的肋骨,脸色煞白,怕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唐周走过去扶她,颜淡立刻又被拖出好几步,简直像受了车裂之刑,愤愤道:“唐周,你这个混账!还不快停下来!”
  
                  又入险境
  颜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术为自己治愈零碎伤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觉得她是故意拿这个骷髅头骨来吓人的,并且又把那通早说烂了的要把她收进法器里的威胁又说了一遍。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平淡:“你歇好了没有?”
  颜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们该走了。”
  颜淡还是一动不动。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后,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颜淡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回过身搂住他的颈,柔声细语:“师兄,当初你我学艺山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你身边又多了别人,果真便要负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着她不说话,颜淡似嗔似怨地叹了口气。
  唐周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颜淡连忙站起身,这次学乖了,和前面两人始终相隔四步,万一再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一步留着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还有些疼,不由小声嘀咕:“被我开个玩笑反应就这么大,怎么开我玩笑的时候就不见客气……”她心中想着等有一日有了无穷妖法,一定要将唐周先零碎剁再整个浸盐水最后活埋,这样想了一会儿,心中怨气稍稍减轻。
  三人走了长长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变成了两条,两条路一模一样。颜淡趁着他们在讨论走左边还是右边时,仔细地打量周围。慢慢往上看去,只见头顶上是一段断龙石,只要一触动机关,石头放下,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人就没有法子脱身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两条路的顶上竟然也有断龙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问:“你会选那条路?”
  颜淡抬头向上看:“哪条路都不选,就坐在这里。”
  唐周说:“那好,就走右边,说不定这两条路其实是相通的。”
  “喂……”
  没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恶人低头。颜淡叹了口气,想她从前是如何风光,如今竟然被一个凡人欺压到头上,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的风光已经入土半截,风烛残年,恐怕马上就能入土为安。
  
  右边石道修得并不深,百步就走到底,尽头还是一间墓室。颜淡已经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这个模样,不知要费多少人力钱财。当她看见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风雅。”
  这间石室同之前地上铺满水蓝琉璃、墙上镶着夜明珠的那间相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陋了。里面的摆设齐全,湘妃竹制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样都不缺。棋盘摆在桌上,黑白子争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拨弦,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这张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悦耳,看来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墙边,看着墙上那幅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青山逶迤,一笔一划,风骨清华。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陶紫炁闻言,不解地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露齿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过幽冥地府么?”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刚刚开始红润的脸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语气不善,斟字酌句:“师妹,现在做梦还嫌太早。”
  颜淡一摊手:“好罢好罢,说笑而已,大家不要那么较真嘛。”她转身走到茶几边,只见软垫上摆着一只沉香炉,是檀香木雕,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很像一朵莲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从边角上刻得精致的莲叶,到炉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觉恍惚,好似置身于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凉的石砖上,落地时会发出嗒嗒的声响,慢慢在长庭回荡。
  突然额上一凉,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将在额上一摸,摸到一张纸。她撕下来一看,果真是一张符纸,上面还描着歪歪扭扭的驱邪咒文,忙揉成一团朝唐周扔过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刚才表情不对,怕是中邪了。”
  颜淡一言不发,别过头顾自生闷气。
  陶紫炁微笑说:“唐公子,你师妹多可爱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宠坏了,脾气大得很。”
  颜淡继续装聋作哑,心中却想这种宠爱再多几分,她都怕要气疯了。
  唐周又道:“看来这里是没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陶紫炁抬手在一头青丝上摸了半天,神色惊惶:“遭了!”她咬着嘴唇,嗫嚅道:“我的簪子不见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间石室里……那是我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我看我还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见她着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帮你去找。”他一走,颜淡就是不乐意,也要被牵着一起走。她抬头看着石道顶上每隔十步就悬着的断龙石,眼波流转,笑问:“师兄,你有没有想过,那位陶姑娘之前说被神霄宫主掳到这里来种种,都不是真话,其实她是化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没有妖气。”
  颜淡伸出手腕:“你闻闻看,我身上也没有妖气。”她本来是说着玩的,结果唐周当真握住她的手腕闻了一下,长眉微皱:“妖气是没有,不过有股莲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说话间,两人回到那间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颜淡一指头顶,悠然道:“你看头顶上,千斤断龙石,里面还有最坚固的玄铁,放下来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你猜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话音刚落,墙壁中立刻传来机关响起的隆隆声。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听身后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地动天摇,不断有碎石子砸下来。他不觉加快了步子,身后的断龙石一块一块地落下,而出口处的巨石正慢慢于地面贴合。
  他们离出口之处越来越近,不过十步之遥。而出口那块断龙石离地面还有及膝的距离。唐周一推颜淡:“快,你先走!”忽觉头顶风声凌厉,一块断龙石又砸了下来。他只得低下身往后一滚,轰得一声巨响,巨石落地,周围暗不透光。
  他坐起身,用剑鞘往断龙石上一敲,隐约有金铁之声,只怕就是如颜淡所说,这巨石里面还包着玄铁。
  “这世上最会作恶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这句话,你现在该是信了吧?”颜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唐周颇为意外:“你怎的也在这里?”
  颜淡微微笑着:“我来说道理给你听啊。”她挨过来,慢慢道:“也不知道陶姑娘在外面是不是也遇上危险了。”
  “你是说,断龙石不是她放的?她也不是故意骗我们进来取簪子?”
  颜淡很干脆:“我怎么会知道?这有差么?”
  这差别很大罢?唐周闭上眼,沉默不语。在这墓地中,遇上的事都是如此扑朔迷离,而同行的人却不能信任,是友还是敌,虚虚实实,辨不出真假。
  颜淡靠在断龙石上,慢悠悠地说:“这里会越来越气闷,我们不久就能和这墓地的娘娘一样尝到被活埋的滋味了。听说人被活埋的时候,会连气都喘不过来,只好乱抓乱咬,可惜这里四面全是石头。”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还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是我连累了你,本来你可以脱身的。”
  颜淡轻声道:“你糊涂了?你设了五步禁制,我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把我放了吧?”
  唐周握着她的肩,声音冷静:“差点就被你骗过去。只要我一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你恐怕就能离开这里罢?”
  颜淡嘟着嘴:“男女授受不清,你挨得这么近做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们来谈条件好不好?”
  唐周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不愿也没办法。反正我二十天滴水滴米不沾也能活,我们就来比比看谁能撑的时间长好了。只要下禁制的人不在世上了,禁制也就没用了。”
  “撑不住之前,我也可以拖你一起上路。这点你也莫要忘记了。”
  颜淡被他这样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一回事。只是谁先露怯,气势上便输了。这关乎她的脱身大计,肯定是不能认输的:“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好了。”可惜黑暗之中,看不清唐周此时是什么表情,实在很是遗憾。
  隔了良久,唐周慢慢道:“你的条件是什么,说出来听听,只是别太长了。”
  终于,等到她占尽上风的时刻了。颜淡回味一阵这种占上风的感觉,笑着说:“我的那个同伴是不是平安?你告诉我实话,我立刻就带你出去。”
  唐周一怔,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是这个:“我根本就没去收他。”
  颜淡很是怀疑:“你会有这么好心?”
  唐周轻咳一声:“那鱼精遁到江里去,我难道还会跳下去追?”
  颜淡顿时大为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走山路的。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这余墨,运气还真是好……”可是心中重负终究是放下来了,便扶着断龙石慢慢站起身来:“咦,似乎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断龙石被机关拉了上去。
  不多时,面前的巨石也开始摇动,石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如春花烂漫的脸:“鸟儿说,有人被困在这里面,还说被困在里面的不是坏人,让我来救。”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着头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着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正亲昵在啄着她的耳饰。
  颜淡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鹦鹉:“是它告诉我的,鸟儿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了,什么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转,猜不透对方是在装傻,还是在说真话。
  少女转过身,走了两步,见他们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鸟儿带我们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和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说话,时而笑,时而生气,脚步却一直不停,一路打开墙上的机关,快步往前走。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几转,突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乱坟岗下的一个山洞里穿出来了。此刻正值傍晚,他们竟然在墓地中捱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颜淡走近两步,微笑着问:“那鸟儿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将我们关在地道里的?”
  少女别过头,笑颜如春花绽放:“鸟儿什么都知道,当然会告诉我了。鸟儿说,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漂亮姐姐,她被别人救了还要恩将仇报。”
  颜淡闻言,同唐周相视一眼,接着问:“那她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少女偏着头,像是在倾听肩上的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呱呱叫了两声,少女说:“它说,因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个丑陋大哥哥很要好,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们一辈子关在里面,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秘密……?”颜淡不由轻声重复。
  陶紫炁是神霄宫主的手下,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妇人扯着嗓门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才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她抖开手中的披风,将少女裹了进去,看着唐周和颜淡:“多谢二位照顾我家小姐,不如来家里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们并未帮到什么忙,更不好上门打扰,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妇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这样也好,我们沈家现在正闹鬼闹得很凶,之前有个叫凌虚子的牛鼻子老道说要来帮忙驱鬼,刚刚跑过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师,同凌虚子前辈也相识,不如让在下去贵府看看情形?说不好会有对策。”
  妇人看着他,迟疑了一阵,似乎觉得他年纪太轻不够牢靠,最后还是点点头。
  少女一听他们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兴,缠着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妇人在一旁看着,感叹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二小姐却什么都不懂,生下来就是傻子,可怜我家老爷……”
  
  沈家是青石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门口立着两个高大健硕的护院。
  唐周踏进沈宅,就听颜淡轻轻说了一句:“果真是鬼气森森。”他也立刻感觉到周围的冤灵之气:“能否领我去见一见沈爷?我有些事想问他。”
  那妇人将他们领到花厅中,又让人端上了茶:“两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爷。”
  颜淡在大厅中来回走了几步,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师兄,你既然打算帮他们驱除鬼气,总不是想让我也时刻跟着吧?你看这个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点我就帮你解开。”
  颜淡心中欢跃,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还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对方几眼。只是唐周始终不动声色,她也看不出什么。
  不一会儿,沈家当家的便出来了。
  寒暄几句之后,唐周话锋一转,直接说起正事:“不瞒沈爷说,这宅子的确不怎么干净。沈爷可知道这座宅子的由来?”
  沈老爷是一个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并不怎么相像,指甲修得极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来也是会享受的人。他听见唐周如是说,不禁脸露惊恐之色:“这宅子是后来购置的,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是风水很好。我这几年在外走商,财源也很稳。家里怎么会不干净?”
  “可能是之前这座宅子里冤死过人的缘故。”
  “这、这驱逐起来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帮我们这个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开口。”
  唐周点点头:“也就两三日的功夫,沈爷不必担忧。之前令千金帮过我们,酬金就不需要了,只当是还了一个人情。”
  沈老爷苦笑道:“你是说我的二女儿湘君吧。唉,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个傻姑娘,老天无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谙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这样。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聪明伶俐,我也心满意足了。”沈老爷语气一顿,又连连摆手,“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两位也是累了吧。胡嫂,胡嫂!”之前带他们来这里的妇人立刻赶过来。
  “胡嫂,你赶紧替两位安排厢房,再让人多烧点热水让贵客沐浴。”沈老爷吩咐几句,又转向唐周和颜淡,“两位想吃点什么就和胡嫂说,厨房那边会送过来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过客气了,不必如此麻烦。”
  沈老爷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颜淡肯定不耐烦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啰嗦,可是刚才唐周答应帮她解开禁制,心绪甚好,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胡嫂将他们安排在了东厢,相邻的两间厢房已经收拾妥当。
  唐周果真帮她解开了手上的禁制,然后带上门去隔壁客房休息。颜淡心中还剩下的几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来的热水中泡了一会儿,更觉得神清气爽,待用过晚饭后,便觉得应该开始实行她的逃跑大计。
  她刚一打开门,忽觉眼前金光闪烁,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颜淡凝神看去,只见门边和门槛上贴着几张符纸,想来又是唐周的手笔。原来满心的欢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浇过,心中瓦凉瓦凉的。
  晚风轻拂,送来沈湘君清脆的笑声,还有唐周低低的说话声。两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还停着那只花斑鹦鹉,她时不时唧唧咕咕地同鹦鹉说两句,又和唐周说两句,神态亲昵。唐周低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
  颜淡抱着膝,死死地盯着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觉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说了两句话,她马上带着鹦鹉走开了。唐周走到客房门口,轻轻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颜淡气极反笑,语调居然还很柔和:“师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恶鬼缠上就直说嘛,何必要在门口贴那么多符纸呢?”
  唐周笑着道:“还不是怕师妹你尽做些顽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难为师妹可以懂得为兄的苦心。”
  颜淡冷下脸:“你到底何时打算拿我去炼丹?”
  唐周走进客房,在桌边坐下:“这个不急。”
  颜淡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沾到的灰:“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过我。”
  唐周在暮色苍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过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并不坏。”
  颜淡目光灼灼望着他.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应该让你再跟我一段时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颜淡立刻道:“你还是快点把我炼成丹药罢。”
  
  庭院中火光点点,可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着鬼气森森的蓝绿色。过了一阵,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灭了。
  唐周轻轻走进庭院,低下身将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听西厢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声音隐约熟悉,像是听过一般。他轻轻走到西厢,侧身贴在门边,往门缝里看。
  只见一个杏黄道袍的年长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顿足,又哭又笑,正是凌虚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师,竟然会落到如此的地步,让人叹息。
  唐周转过头,忽见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劈过。唐周用两指一拈,立刻将剑身夹在手中,只见那执剑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来夜色苍茫,她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他才刚松开手,沈湘君又是一剑刺来,又快又狠。
  只见她面色阴郁,眼中凶狠,竟和白天变了个人似的。
  唐周不想伤她,便用剑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点,沈湘君手一松,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转过身,单足一点,轻飘飘地离去了。
  从西厢回东厢,必须要经过庭院,只见一人慢慢走过来,却是沈老爷。他背着一只背篓,还拖着一把花锄,看起来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篓放在一边,拿起花锄开始挖起坑来。唐周步履轻捷,绕到他附近的树上,什么声响都没发出。
  只见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脚边的背篓,慢慢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坑里去。唐周藏身于树上,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却看不清他埋进去的是什么。他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之前帮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还在他这里,便看准远处的石砖投去。
  簪子落地之时发出叮当一声,沈老爷立刻寻声而去。
  唐周跃下树枝,借着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围实在太黑,只好伸手从里面取了一些出来,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刚做完这些事,就听见沈老爷的脚步声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烟一般,回到东厢客房。
  颜淡房门口那几张符纸依旧贴得好好的,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来她已经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借着烛火看着取回来的东西。那包土的土质很杂,可能是时常翻搅所致。而沈老爷埋下的东西更是奇怪,竟是几片鲜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觉奇怪,一个商人,怎么会去葬花,葬的还是刚摘下来的花瓣?庭院中的土为何会那么杂,难道有人时常在那里挖掘填埋什么东西吗?
  他吹熄灭了灯,随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着事情,一时不能入睡。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却见床前空空荡荡一片,房门早已被风吹开,在风中啪啪作响。
  
                  疑云重重
  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着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着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唐周没有挣脱,也根本不想挣开,只是问:“我欠了你什么?你要我还什么?”
  颜淡深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欠了我半颗心,我要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快把这半颗心还给我……”她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复温软,带着哭腔,更显得凄恻。
  唐周惊骇莫名,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撞到了什么,头上生疼。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头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头。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原来,刚才仅仅是梦。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梦到颜淡?真是噩梦中的噩梦。他走下床,用盆子里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听房外传来几声鸟叫,还有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想来是沈湘君过来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见,不禁踌躇。
  只听颜淡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它叫我早早起来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鸟儿说句话么?”
  “你说吧,但是它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轻轻走到房门边上,将门推开一些,只见沈湘君正站在颜淡的房门前,肩上还立着昨日见过的那只花斑鹦鹉,笑颜如春花一样娇艳。
  “鸟儿鸟儿,你是不是也觉得门口那几张破纸实在很碍眼?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们全都撕下来?”
  唐周顿时明了,这莲花精是要借着沈湘君之手逃脱出门口的禁制。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不动,想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
  沈湘君忍不住轻笑道:“鸟儿说,这几张纸的确很难看,你怎么不把它们早点撕掉?”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师兄画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恶鬼缠上。”她眼波一转,复又笑了:“也罢,虽然看着碍眼,但毕竟也是师兄的心血。”她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门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一张符纸:“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这张符纸就粘在她的鞋底,从门槛上撕离了。
  颜淡微微笑道:“没事,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头晕。”唐周贴着的几张符纸,每一张都很有讲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张,也就困不住她这样修为极深的妖了。颜淡笑意盈盈,脚步轻盈,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你也这么早啊,师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原来师兄是担心我欺负沈姑娘。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师嫂,我一定很欢喜。”
  唐周嘴角微抽:“师妹,你想太多了。”
  颜淡立刻换上一脸困惑:“是么?可我还是很想让沈姑娘当我的师嫂。”
  只听沈湘君对着肩上的鹦鹉问:“师嫂是什么?”
  唐周沉下脸,一把拉住颜淡的手腕往外边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将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这张还是我昨天刚画的,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符纸化出一道华光,手腕又被一个沉甸甸的镯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满不在乎:“这次是几步的禁制?就算我们是师兄妹,男女之间还是要避嫌的,我总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还是没生气:“不管怎么样,这似乎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坏。”
  唐周看了看,只见她还是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颜,便转身往花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刚才忘记说了。”
  颜淡还在看手上的镯子,随口道了句:“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天画这张符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只是画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还不太够。”唐周慢条斯理地开口,“于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万一你真的被恶鬼缠上,剩下那一点应该也可以对付了。”
  颜淡将牙咬得格格响,随便拔起一边的一株草叶,连根带土往唐周身后扔去。唐周侧身避开,只听她咦了一声,低头盯着土里,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他同颜淡也相处过一些时日了,她每次这样,多半都没好事,便索性就当作没看见。
  颜淡看了一阵,倒抽了一口凉气:“唐周,你快来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颜淡抬起头,神色复杂:“你把那株草再拿回来,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恐怕这件事会有其他的变故了。”
  唐周明白她说的“这件事”是指他为沈宅驱除鬼气,他捡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颜淡身边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为什么这里的花草会长得那么好,而镇上别的地方,都生不出这样的花草来。”
  唐周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东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忍不住转头看颜淡,只见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动,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周看着她的眼眸,竟挪不开视线。她的眼中没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忽见她微微一笑:“你怎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她摸摸脸颊,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有人被我吓到?莫非我长得太有威严了?”
  唐周抬手将那株草放回原来的位置,掸了掸衣袖:“威严倒没有,大概是太吓人了罢。”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什么,抬手挽了一下发丝,嘟着嘴:“偶尔说一句好听的你会死啊?”
  唐周轻喟一声:“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为何要说违心话?这样你是心里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说对么?”
  颜淡捏着拳头站着,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说得太对了。”
  
  沈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顿早点自然也十分丰盛。
  颜淡斯斯文文地掰着莲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虽然好看了,可是一只包子很快就没了,于是她用筷子夹过一只羊肉馅的。
  沈老爷见她只夹包子,慈祥地笑了:“颜姑娘,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点粥?那边的酥油茶还是西北带回来的,味道很别致。如果吃不惯,就喝点参茶也好。”
  颜淡摇摇头:“我从前没怎么吃过包子,很喜欢。”
  沈老爷立刻道:“莫非姑娘从小修道,已经练到可以不进食的地步了?”
  唐周叹了口气。
  颜淡思量一阵,居然说:“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东西。”
  沈老爷肃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这个修为,实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爷,你别信她的。我师妹顽皮得紧,十句话里有八句话都是说着玩的。”
  颜淡举起筷子夹了个牛肉馅的包子给他:“师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唐周看着那个包子,不知该吃下去还是扔还给她,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咽下去。他才刚吃完,又是一个包子夹过来。颜淡乖巧地说:“师兄,还是我帮你夹吧。”
  沈老爷看着他们这样,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谊深厚。”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老夫还想……嗯,看来还是不用了。”
  颜淡闻言一笑,又用一个包子堵过去给唐周:“沈老爷,我和师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沈老爷眼中一亮,抚掌道:“其实是这样的,湘君刚才和我说什么师嫂的。我这个小女儿脸皮薄,她应是很喜欢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难得待湘君又好,我本来是很赞成这门婚事。只是湘君她……唉,毕竟是个傻孩子。”
  唐周刚要说话,立刻被颜淡抢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这样的师嫂,也是很高兴。何况沈姑娘聪明善良得很,师兄一定不会嫌弃的。”
  唐周轻咳一声:“沈老爷,其实我……”
  “我从小就和师兄一起长大,还从来没见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唐周搁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儿,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下脸:“师妹,你说够了没有?”
  颜淡一摊手,又继续对付包子:“说完了。”
  唐周顿了顿,方才慢慢道:“沈老爷,令千金美貌善良,当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还有些事没办,不能安定下来成家,当真抱歉。”
  沈老爷摆摆手,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这份心就够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办完了,还记得我这个傻女儿,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走进花厅。沈老爷看到那个人影,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连执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这样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怜。”走进来的女子有一张同沈湘君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神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
  唐周顿时想到,昨夜碰到的那个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颜淡用余光瞥见沈老爷的一举一动,从他神色到下意识的小动作,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会这样害怕?那个女子就和沈湘君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他的长女,他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沈家姊妹
  沈老爷咳嗽一声,脸上的灰白已经退了下去:“这是我的长女怡君了。怡君,这位是唐周唐公子,这位颜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门师妹。”
  沈怡君走到桌边,死死地盯着唐周:“原来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里做什么?”
  颜淡很艳羡,她要是也能这样嚣张地和唐周说话就好了,可惜她还不敢。
  沈老爷立刻来打圆场:“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么说话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听见一阵哭声,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就循声过去看看,结果看见了那位凌虚子前辈,还有令嫒。”
  沈老爷看着自己的长女,怒道:“现在唐公子说明白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颜淡看看沈老爷,又看看沈怡君,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见沈怡君突然看了过来,眼神还是很凶狠:“我们沈家没什么可以招待两位的,不如及早离开吧。”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过去,然后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颜淡支着下巴,悄悄凑过去轻声说:“唐周,你昨晚对这位沈小姐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凶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笑道:“二位,当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词:“怡君她从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这个父亲没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沈老爷,我看也差不多也该办正事了。只是要驱除鬼气,最好的时机是在正午,那时候也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从现在到正午,什么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爷点了点头:“不知唐公子还要什么东西?我马上让下人准备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师妹帮忙就够了。”
  颜淡立刻警惕地看着唐周。她现在被封了大半妖法,剩下的那一点可谓宝贵至极,半分都不能浪费在他身上。
  两人沿着长廊折转回庭院,一路之上果真再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可见是沈老爷吩咐过的。唐周突然问了一句:“你平日会去葬花么?”
  颜淡用一副被呛到的表情看着他:“难道你昨晚见过女鬼葬花不成?这里的怨灵都很弱,根本不会化成鬼怪,更不会成形让你看到。而且,这种凡尘女子会做的伤春悲秋的事情,我肯定是不会做的。”
  唐周轻喟道:“葬花的是个男子。若是女子这样做,我自然不会问你的。”
  颜淡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带的刺,轻声嘀咕一句:“既然是男子,你怎么不问自己……”她走了两步,突然问:“难道,是沈老爷?”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
  颜淡摇摇手指:“我现在可以给你两个主意。第一,从现在开始,不论觉察到什么异样,都当作没瞧见,驱完鬼气后立刻就走人。这是最方便的一条路,也最为稳妥。第二,拖延些时日,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过,总会有痕迹留下,也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条路最为凶险,可能你还没摸到真相,就已经没命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走。”
  “我也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飘来。颜淡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唐周看着前方,只见庭院外的月洞门边倚着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面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正是沈怡君。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靠近这里的都已经是活死人了,难道你们还想变成真正的死人?”
  
  唐周看着沈怡君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手指叩着剑鞘,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大步往庭院走去。一切谜题,都是在这里开始,也必将在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颜淡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你先等一等。”
  唐周低头看她:“什么?”
  她悠悠然道:“我们先来想想沈姑娘的用意为何。她之前在花厅时候,就已经说过让我们离开这里的话。现在又特地过来再说一遍,而且还是要瞒着沈老爷专程等在这里。所以,可以想得出,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只是不能说出来。那么这宅子里的秘密必定很是了不得了。”
  唐周点点头:“或许她所知道的也不完全,只是一个大概而已。”
  颜淡嗯了一声,又道:“那她为什么要来提醒我们这些呢?这个秘密既是在她的家中,有很大的可能和她家里人有关,她为什么要偏帮外人?”
  “那就有两种可能。或许是她出于好心,所以特别来提醒我们别涉险。又或者,她也不想让我们查到这底下的事情,所以出言恫吓。”
  颜淡微微一笑:“不愧是师兄,看事情真是犀利。”
  唐周似笑非笑,又举步往庭院里走:“是么。”只听颜淡在身后叹了口气:“其实还有可能是第三个原因的。她知道有种人,觉得自己很是厉害,明知道前面有危险,还是会为了一探真相往里跳。她说得越是神秘,那个人就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义无反顾地往挖好的陷阱里跳。”
  唐周转头看着她:“你觉得我会义无反顾地往别人的陷阱跳么?”
  颜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颜淡,其实你也很想知道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罢?从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亡,到墓地中所见,最后是沈家的种种,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我说的对么?”
  颜淡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是啊。”不过相对于这其中的秘密,她更加想尽快摆脱唐周。如果唐周最后死于非命,她定会记得每逢清明帮他烧纸的。她到底还算是素来善心纯良、品行良好。
  唐周见她承认,又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在沈家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颜淡受宠若惊:“你已经够厉害了,恐怕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吧?”
  唐周轻轻一笑,眉目清俊:“之前在草堆里看到的那具尸体,麻烦你想想法子挖出来。”
  颜淡被呛得咳嗽。原来他之前说什么不要让人接近庭院,是为了来挖尸首的。她神色凄楚,语音温软:“我虽是妖,但毕竟是女子,你就忍心让我做这种粗活?”
  唐周讶然:“花精一族的男子和女子不是一样的么?”
  “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这怎么会一样?”
  “那也无所谓。我认得你到现在,从来都没把你当成女子。”
  颜淡咬牙,许久才憋出一句:“你……真是好。”
  
  颜淡蹲在坑边,看着里面那具森森白骨。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唐周,却发觉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唐周见她看过来,忙不迭地别过头去看着另一边。颜淡很想把这个场景当成“唐周突然幡然悔悟被她的智慧和容貌打动”,但她也知道,与其等唐周被她打动,还不如让紫麟突然在意她来得容易。
  起码紫麟还是心智正常的妖,而唐周生冷不忌、软硬不吃,比女娲当年补天用的七彩石还难敲打。
  隔了片刻,唐周突然问了句:“你只有半颗心?”
  颜淡不由坐倒在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唐周,你中邪了?还是染风寒了?是不是觉得头晕眼花?”
  唐周拍开她的手:“没事,我随口问问。”
  颜淡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突然有了好兴致:“如果我说,我只剩下半颗心了,你信不信?”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信么?”
  颜淡一摊手:“我也是随口问问的。”她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除了这具骸骨,这地底下恐怕还有别的,你是不是也想一具一具都挖起来看看?”她转过身走开两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我去那边的莲池边上坐坐,你自己慢慢在这里想。想不通的地方,或许我能告诉你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唐周低头看着那句骸骨,没有伤痕,似乎死前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这宅子会有这么多怨灵?他想起沈怡君和沈湘君两姐妹,她们长得如此相似,但又能让人一眼就认出这对姊妹。沈怡君之前说过的那些到底有什么用意,是警示,是驱除,还是一个陷阱?沈老爷既然会在这里葬花,应该也见过这具骸骨,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他用剑鞘将一边的土重新覆盖在骸骨上,突然想到,这里土质这样杂乱,定是时常挖掘翻搅的缘故,而这森森白骨埋得这样浅,恐怕还埋了不久。沈家搬到青石镇的日子也不短了,他们可能确实不知道宅子里曾有人暴死,但这具骸骨的由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想理清思路,却怎么也不能将一件又一件的事连在一条线上。
  唐周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走了一圈,果然看见颜淡坐在莲池边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鱼食,往水池里抛去,鱼儿摇动尾巴游过来争抢。
  他走过去,站在颜淡身边。
  颜淡喂了一会儿鱼,笑着问:“我能听懂鱼儿说的话,你相信么?”
  这句话她在进墓地的时候就说过了。唐周差不多清楚她说话的时候必定是真话假话连在一起说,十句话中至少有一半不可相信。比如这句话是随口乱说的,那么下一句必定有几分道理,再下一句可能就是真话了,最后一句话又定是胡编乱造的。除非他失心疯了,否则就不会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不相信的。你不信我听得懂鱼儿说话,却会相信有人能懂得鸟语,真是奇怪。”
  这句话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唐周不动声色,淡淡道:“沈二姑娘总归比你可信一些,何况有些人身负异禀也说不定。”
  “这两位沈姑娘是同胞姊妹,我看也是这世上最不相像的姊妹了。就算是刚见过她们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据我所知,同胞姊妹的性子不至于相差那么多,除非她们两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但她们自小就在一起。”
  这几句话恐怕就是真话了。唐周点点头:“你知道得倒清楚。”
  颜淡神色悠远:“因为我也有个姊妹,她和我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很多人都会认错。”
  唐周淡淡道:“就算长得像,还是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是啊,每个人都会喜欢她。明明是一样的容貌,但她看上去就很高贵温柔。你和她说话的时候,不会想开玩笑,只想把实话全都说出来。”颜淡微微闭上眼,“可是还会有人会认错,每个人都会把我错认成她,却从来不会有人把她错认成我。”
  唐周一怔,从认得她到现在,从未见她对什么特别在乎过。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是他也会受不了,任谁都不会甘愿当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只见颜淡伸过手来:“如果你真的同情我,就把这个禁制去掉好了。”
  唐周看着她,慢慢道:“我是同情你的姊妹,竟然还会有人把你错认成她。”
  颜淡微微一笑,明眸皓齿:“这就没办法了。不过照现在看来,等百年之后,你说不定会有机会见到她的,只怕到时候你会更同情她,竟然和我长了同一张脸。”她将手上最后一点鱼食都抛进莲池,衣袂飘飘,远远看去恍如仙子。
  
  
                  死胡同
  午时一过,沈老爷便到了庭院,神色谨慎,笑着问:“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进展?”唐周看着他,沉吟道:“进展是有,只是……”
  沈老爷立刻正色道:“只是什么?”
  唐周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一点端倪了,却又有种始终被牵着走的感觉。他不能总在暗中观察,所得的猜测,不管编得多圆,依旧还是猜测而已。“我感觉到西南角的怨气最重,就循着过去,结果发现草堆下面有具尸骨,埋得很浅,看起来埋的年数还不长。”他慢慢道来,果见对方的脸色剧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师,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沈老爷你也不希望自己身边总跟着一股怨灵罢?”
  沈老爷脸色苍白,许久才道:“这件事,其实还要从老夫的发妻说起。老夫的发妻是彝族人,依照那边的习俗,人死之后都是拾骨葬。”
  唐周听他一开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颜淡本来已经转身回客房去了,听他这样说又折回来。只听沈老爷继续说:“拙荆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会巫蛊之术。她刚嫁入沈家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家中唯一不会巫蛊之术的人,所以家中长辈才没有反对我娶她入门。”
  “拙荆嫁入沈家之后,思乡情切,于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里住。在那里,我见过一次拾骨葬。那时候,族长刚过世,他的子孙们将他的尸首直接埋在屋后的地里,只挖了一个浅坑,每日用滚水浇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见,惊骇莫名,而我们中原人一定会买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听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汉夷习俗大多很不相同。”
  “这样每日都浇些滚水,过了两三月之后,尸首就腐烂了,滚水一浇之后骨肉分离。彝族人再把填埋尸首的坑挖开,将白骨取出来,用罐子装了埋到山上去。据说那些养巫蛊的彝族人留下的尸骨里也有蛊虫,用这个方法可以不让里面的蛊跑出来。”沈老爷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只要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后来拙荆过世,我便带了小女来到青石镇。那时候怡君已经懂事了,开始照料家里。我见她这般能干,就放心地出门走商去了。”
  颜淡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搬来这里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岁了,可惜都没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个月才回家,回来之后就觉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两位今日也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了吧,似乎有那么几分古怪。我心里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实,结果半夜里去账房,想把没看完的账目看完。走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怡君用花锄在那里埋什么。我本想当作没瞧见的,谁知心里越来越不安,账目也看不进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东西的地方把土翻开来看,结果——”沈老爷突然用手捂住脸,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尸首。那具尸首死状很难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干了,像是被吸尽全身精血一样,面皮发紫,双目圆睁,皮肉几乎贴着骨头……我当时就明白了,拙荆曾经说什么不懂巫蛊之术,都是骗我的。怡君她就会这些邪门歪道!”
  颜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我们在草堆里找到的那具尸骨之所以埋得这样浅,只是在等它烂到只剩下骨头,之后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爷默默点头,许久才继续说:“这之后,青石镇上开始隔三差五有人离奇暴死,大家都说是娘娘的厉鬼在害人。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被歹毒的巫蛊之术吸干了精血。我心中有数,可是怡君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能多说多问。正因为无端惨死的人太多,我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于是找人作法驱邪,请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师,最后大多都不告而别。我猜想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轻咳一声,淡淡道:“沈老爷,这件事你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你且宽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老爷将脸埋在手中,点点头:“多谢唐公子。”
  颜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手支颐:“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满有意思的。”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颜淡偏过头微微笑道:“我知道彝族的确是有拾骨葬的,但是这巫蛊之术就太玄乎了。所以就暂且信一半好了。”
  唐周冷冷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颜淡讶然:“是么,我倒觉得他有些话是真的。比如他说,他的发妻是彝族人,我觉得他一定是在西南待过不少时候,不然不会知道拾骨葬的。他说,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去,不是娘娘的厉鬼作祟,这点我也相信。沈家小姐是彝族人,也应是真的。”
  “除去这些,要紧的事情倒没有一件可以确信得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你这是在偏帮沈姑娘了,其实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位师嫂的。”
  唐周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其实我一直觉得没有将你的妖力全部封掉,实在有些可惜。现在看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沈老爷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说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这沈宅中,是不是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恐怕,在一时间都不得解了。
  唐周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当他有了一点进展之后,事情又会朝着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前进。而颜淡对这些似乎已经完全不关心了,一得空闲便坐在莲池边喂鱼,时常在池边一待就是半日。他有时候也会想,颜淡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能够听懂鱼的语言,这个想法一出,立刻就被否定了。颜淡身上还带着禁制,寸步不能离开沈宅,甚至连妖法也被束缚了,根本没有办法装神弄鬼。之前他就不把这个莲花精的那点微末妖法放在眼里,现在更是和他相差甚远。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淡有时看事情确实见解独到,说起话来也似真似假,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一点都不信。
  妖中有些奸猾,也些单纯,但是总的来说,对于人情世故都不太熟谙。而颜淡却对凡间人心世故十分熟稔,她打听他的师承经历,想来也是为了找到他的软弱之处。而在墓地之中,她开始就料到断龙石的机关会被开启,却故意一直不说,直到他们被困住以后,才来和他谈条件。颜淡没有直接要求他放过自己,却问了同伴的下落,也是极聪明的选择。这个要求,他不会拒绝,也没有必要拒绝,毕竟破例过一次之后,难免以后还会心软,于是再次破例。何况她问这个,更显得知分寸、有情义,让他慢慢地不再提防。
  唐周不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确是对她没有那么深的敌意了。
  他信步走着,竟然又走到那晚到过的东厢。客房门前,凌虚子坐在台阶上,膝上铺着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光景,他竟不像是被骇疯了的模样。唐周走近两步,只见对方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一抖,手背上有青筋浮起,却没有抬头,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
  唐周看见他的小动作,心中更是多了几分肯定。他原本没有细想,现在想来才觉得其中有好些不妥之处。凌虚子毕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阅历见识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凡几。他方能从古墓之中安然脱身,而凌虚子又怎么不可能是在装疯,然后伺机脱身呢?毕竟任何人对一个疯子都不会太过提防。他走到近处,眼角突然瞥到宣纸最上端的四个字:七曜神玉。他莫名觉得,这和他长久以来想要寻找的东西,应是有某些联系。
  只见凌虚子突然跳起身来,捶胸顿足,将手中的那张宣纸揉成一团,拼命往嘴里塞。唐周踏前一步,忽然又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对方:“前辈,你何必要再装下去?”那张宣纸上或许有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却更想凭着自己的本事慢慢查个水落石出。
  凌虚子笑着看他,口中不断说着:“你为什么要装下去?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说罢,就又哭又笑起来。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大哭大闹,羞也不羞?”只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沈湘君摸摸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笑。她拉拉唐周的衣袖,仰起头来笑得纯净:“我知道你是不会欺负他的,定是他欺负你,还要赖给你。”
  唐周看着她那双明净的眸子,心底有一股淡淡的怜惜。在这沈宅之中,只怕只有她才是无辜的。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怎的知道?”
  沈湘君偏过头想了好一阵,又看着他:“姊姊说这人是疯的,而我是傻的,正好是一对。只有你才不会说我傻,你是好人。”
  唐周抬手按在她肩上,语声温和:“你怎么会傻呢?”
  沈湘君歪着头,将脸颊贴近他的手背:“你能不能陪我去后院走走?那是个好地方,知道的人不多,你一定会觉得新奇。”
  
  那是一口废井,井沿爬满了青苔,井口很窄,刚好可以塞进两个人,水位已经很低了,隐约可见底下一泓碧绿。
  沈湘君趴在井边,探下头去:“爹爹说,从这口井可以看到前世今生。这个只有我和爹爹两个人知道,连姊姊都不知道。”
  唐周负手站在一边,心中不以为然。只见沈湘君突然回过身来,轻轻一拉他的衣袖:“你也过来看啊。”唐周失笑,只得走到井边,只见井水幽深,似乎还泛着丝丝寒气,水中映着他和沈湘君并肩而立的身影,微微有些扭曲。
  “你瞧见没有,我的前世是一只鸟儿,灰色的羽,尖嘴,所以我现在才能听懂鸟儿说话。”沈湘君笑着说,“有时候,你从井中看去,水里的人影对着你笑,可是你却没笑,这就是祥兆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眸晶莹,微微泛起一丝涟漪。他低头向井下看去,只见水波微动,水中那个和沈湘君并肩而立的人影突然变了,一道殷红从眼角缓缓流下,可那个人影的神色却依旧没变。唐周心中一顿,那个人影,难道是他今后的预兆?
  这些在他看来,本来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他闭了闭眼,又往下看去,却再没有看到适才看见的景象。难道刚才所见的,仅仅是他的错觉?
  忽听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去,只见颜淡气息未定,站在离他们七八步之遥的地方。她缓过一口气来,眼中光彩盎然,嫣然一笑:“这么巧,我也是随便出来走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和你们走到一块儿来了。”
  她说话时,神情真诚,没有半分迟疑。唐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先不说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散心到偏僻的后院来,光凭着恰好同他们撞见的巧合就有问题。
  颜淡抬手摸了摸垂落肩上的青丝,又抬起手腕:“师兄你莫不是在担心我碰上厉鬼?你瞧,我都把你送我的辟邪信物给带着了,不会有事的。”
  唐周点点头:“没事就好。”这个辟邪信物第一个辟的就是这只莲花精的邪。不过她现在带着这个禁制,连一点水波都搅不起来,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可有生出错觉的时候?”
  颜淡骄傲地一笑:“我一向只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哪会有错觉?”
  
  待回到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唐周用过晚饭,思及今日所见所闻,更觉匪夷所思。沈湘君说过,这口井只有她和沈老爷知道,连沈怡君都不知道;而他想了许久,觉得在井中看见的那个眼角流血的身影,该不是错觉,这内里一定还有乾坤。他收拾一番,在袖中放上一柄匕首和火折,只身折回后院废井。
  今晚夜色深沉,大半弧月被乌云遮蔽,天边繁星稀疏黯淡。
  唐周晃亮了火折,抬手支撑在井沿,探身下去。有了火光,眼前的一切更是清晰。他依稀看见水中有一张白生生、干巴巴的脸孔,双目大睁,十分可怖。唐周一怔,突然听见咔的一声清响,井沿突然坍塌,他没了支撑之处,扑通一声摔进井水中。
  他不善水性,落水之后一连喝了好几口冷水,连忙闭住气,慢慢贴着井壁往上潜。井水冰冷入骨,似乎还泛着阵阵寒气,现在才是天气回暖的日子,整个人泡在水中滋味很是不好。
  唐周从水中探出头来,正好对上一张面皮青白、皮肤已经干瘪起皱的脸。饶是他再镇定,也不禁被吓了一跳。他刚刚伸手摸到袖中的匕首,突然感觉腕上一冷,放佛被一道铁环扣住。那张干瘪起皱的脸颊突然一抽,眨眼间已经贴在他面前,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是巫蛊……走,快走!”
  
  
                  真相假相
  唐周贴着井壁,借着泻进井中的几丝月光,终于认出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虚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干瘪,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样,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肤开始泛白起皱。
  他定下心神,问道:“会巫蛊之术的是谁?”
  凌虚子嘴唇颤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见过七曜神玉?”
  凌虚子哆嗦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只是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嘶哑的嗓音也轻得和蚊子叫一般。惨叫之间,身子已经凌空而起。唐周连忙伸手去拉,只触碰到一截冰冷的铁爪,想是井上有人抛下铁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这里地方偏僻,会来这里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个人不怀好意,只要将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间思定利害,便靠紧井壁,凝住吐息。
  只听井口传来一个狞笑的声音:“你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撑到现在还不死,这里谁都不会来,没有人能救你!”
  唐周听得明白,这个声音熟悉,正是沈老爷的。
  事情一下子剧变,他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什么了。
  只听一声锄头落地的声音,井边有人挣扎一下,就此寂静。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死了岂不干净?你这老道士还是出家人,却也如此肮脏。这世上,死人才是最干净的。”锄头落地的声响又重新响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觉得身上冰冷,开始微微发痛。他将匕首插在井壁的缝隙中,往上摸了摸,触手皆是滑腻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实在难于登天。何况还不知道沈老爷会挖多久,如果现在贸然动弹,只怕会被他发觉,更是不可能逃脱了。
  “这些桃花还是新摘下来的,铺在你身上,也沾点花香。”沈老爷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说话一般。
  唐周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声响止了,只听沈老爷突然道:“奇怪,这井怎么会坍了一大块?”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凶狠,脚步声也离井边越来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葬送在这口井中。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看来之前在井里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只听对方的脚步声响已经在头顶上时停住了,一个烧着的火折子呼的一声落了下来。唐周连忙潜下水中,火折浸水发出嗤的一声之后熄灭。顶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头来,瞧了半天,自语道:“原来没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爷走开方才从水中露出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可还没调匀气息,就听到一阵搬石头发出的声响。他立刻明白过来,沈老爷虽然没瞧见人,但是为了谨慎行事,还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彻底封死。他就算有这个能耐爬上去,可支撑着触手滑腻的青苔,根本没有办法从井下把石板推开。他虽道法极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鸟儿鸟儿,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
  挪动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的声音反而有些慌张:“你……你怎么来了?”
  沈湘君轻声笑说:“鸟儿要我过来瞧瞧的,姊姊还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念头闪过,这彷佛是一道契机,抓住之后所有一切都可以解开了。
  沈老爷却许久没有说话。
  只听沈湘君小声道了句:“入夜以后这里又阴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爷立刻接上一句:“来,我送你回去。”
  唐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方才摸到井壁,用匕首插入缝隙之中,一点点往上挪。他全身已经冻得麻木,动作也不怎么灵便,只一会儿就觉得气息变粗,抬头一看,离井口还有长长一段距离。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这下摔得极重,全身骨骼几乎要散开来。他歇了一会儿,又凭着一口气慢慢往上爬,这次爬到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脚步声响起。唐周进退两难,如果再潜下水去他只怕再没有力气逃脱了,可是留在这里很容易被人发现。
  忽然一根麻绳垂了下来,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绳,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沿着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离井口还有三四尺距离的时候,他松开了麻绳,提气向上一纵,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
  旭日东来,晨曦烂漫。面色阴郁的女子低下身解开一旁树上绑着的麻绳,随便卷了几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我妹子,我爹爹,还是你那位乖巧聪明的小师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谢你。”
  沈怡君将一卷麻绳随手丢在一边,冷冷道:“看来你在井里这一晚,已经看到听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她将垂散在耳边的发丝往后一掠,轻声道:“你那位小师妹说得对。我一直不想让你们查到关于这庄子的秘密,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语。温暖的春日阳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开始有了几分暖意。
  “我娘亲是彝族人,她爱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嫁给了他。我娘她……其实是会巫蛊之术的,可是因为我爹爹不喜欢,她便一直隐瞒着。可是……”
  这一段,和沈老爷之前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责怪我娘。因为这件事,我娘更是对他千依百顺。”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采药,却没有再回来。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于是每个人都说,我娘是在深山里碰见蟒了,被它们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才过二更天,我看见一个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么东西,就躲在树丛后面看。爹爹埋完了,就离开了。我刚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来察看,只好一动都不敢动地蹲着。果然没多久,爹爹又折回来,看见没人就离开了。”她眼中阴霾渐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脚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爹爹埋东西的地方,用双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满手都是血,终于看到里面埋着的东西。”她古怪地向着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唐周低声道:“……是令堂的尸首?”
  沈怡君点点头:“是我娘亲的尸体,她全身都干瘪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这个畜生,知道我娘会巫蛊之术之后,求着她教给他,然后用这个法子将她害死。后来我爹大概发现他埋的地方被人挖过,就开始怀疑我们俩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怀疑的其实也只有我。我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我们一家就迁到这青石镇上,这镇上不断有人离奇死去,我一看死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办法阻止。”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泪光莹然:“幸好我妹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要我一个人懂就足够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认识的那个叫凌虚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为查到了什么。唐公子,我看你还是离开吧,越快越好。你师妹年纪还小,又这样聪明,如果死在这活死人庄里多可惜。”
  唐周终于想到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了:这一家人的行事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是父女,却互相提防、中伤。
  沈怡君两次提到颜淡,也让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颜淡本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却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应对不来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转身折回前庭,在拐角处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温软,轻轻啊了一声,赫然是颜淡的口音。
  颜淡偏过头,看着他一身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微微笑道:“咦,师兄你怎么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着她,只见她笑容可喜,肤色细白,宛如刚出产的上好白瓷,模样温良,却满肚子坏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颜淡听出了画外音,走上前温柔地开口:“现在还是四月光景,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师兄你快快去换身衣衫罢。”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脱下外袍,发觉颜淡也跟来进来,施施然在桌边坐下,一手支颐,另一手摆弄着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回避么?”
  颜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这里说话,定不会朝你瞧的。”她语气一顿,又道:“你昨日问我,有时候会不会有错觉,可是你在那口井里瞧见什么了?”
  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唐周随口嗯了一声,将湿透的衣裳换下来。
  颜淡轻轻一笑:“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着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颜淡眼波一转,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弯:“不如我们再来谈条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然后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开。”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别想。”她知道的说不好他全部都知道,这种交换条件根本毫无意义。
  颜淡很是干脆地站起身:“既然谈不拢,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见她走到门边,几乎要开口叫住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果然,颜淡回过头来,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答应么?”
  唐周心中好笑:“与其信你,我还不如自己慢慢想。”
  颜淡叹了口气,只得无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系带的手突然一滑,衣带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捡,突然想到一件事:从沈老爷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不知道井沿为何会坍塌的。那么,是有人故意凿开了井沿,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时坍塌?
  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那么这样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爷为什么会中途随着沈湘君离开?
  如果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颜淡坐在莲池边上,将手放进水中,有小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摆尾巴嗖地一声游远了。她忍不住轻笑,隔了片刻,只见先前那条小鱼慢慢靠过来,又试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后再逃开,只是这回躲得没有上回那么远了。
  颜淡摸了摸脸,很是苦恼:“难道我长得就这么不可相信吗?明明人家都一直是笑着,这么友善……”她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已经站在身后了。她微微一笑:“沈姑娘。”
  那女子俏皮地一笑:“我会和鸟儿说话,看你时常坐在这里,是不是在和鱼儿说话?”
  颜淡点点头:“是啊,它们告诉我很多事情呢。”
  沈湘君在她身边坐下,微微歪着头:“鱼儿会说什么?”
  “它们说,这里有很多怨灵,只是被牵制住才没法子离开,还说进这庄子一定要带上辟邪的东西。”颜淡抬起手晃了晃,“幸好师兄先前送了我这个镯子。这个镯子上还有他使的道法,我就是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他也能感觉到。”
  沈湘君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镯子,触手光滑温润:“这个镯子很漂亮,摸起来也很舒服,他待你真好……”
  颜淡呛得厉害,唐周待她的“好处”简直是罄竹难书、天地不容。不过她觉得没必要向对方哭诉,只能难堪地嗯了两声。
  沈湘君看着她,双眸晶莹,眼中滑过几许涟漪。颜淡同她对视片刻,神色困顿,慢慢地合上了眼。沈湘君伸手取下她手腕上的镯子,随手往莲池中一扔,只听咕咚一声,镯子立刻沉入池底。
  她慢慢沉下脸,眼中隐约凶狠,冷冷道:“没了这辟邪的镯子,光是一点小聪明,你还有什么用?”她站起身,带他们到沈宅的胡嫂立刻走过来,将宽大的衣袍裹在颜淡身上,然后将她抱起来,笑着说:“大小姐,这小姑娘身子真轻,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若是身子骨重些,还好少吃些苦头。”她径自往后院走去,胡嫂抱着颜淡跟在后面。
  沈怡君走到废井边,就停住了步子,回头向着胡嫂说:“扔下去。”胡嫂将颜淡抛进井中,只听哗的一声水响,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袍立刻浮了上来。沈怡君一眼瞥见附近摆着的那块扁平石板,伸手抓住一头:“把这块石板抬起来,压在井上。”
  只听咔哒一声,石板严严实实地压在井沿上,坍塌的地方还有些空隙,只是这空隙太小,还容不得一个孩童爬过。
  沈怡君伸手在石板上按了一按,然后掸掸手上沾到的灰,缓缓绽开的笑容宛如春花烂漫。
  
  
                  谜题背后
  唐周将事情经过回想一遍,从进入墓地开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见所闻,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后面还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寻常的墓室,用来摆放棺木的往往就是尽头的墓室了。而且后面的密道之中,都设了铸有玄铁的断龙石,密道到底那一间石室的摆设又太过风雅,和墓地本身太过不合。
  他和颜淡被断龙石困住后,是沈湘君来找到他们。如果懂得鸟语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黄的,那么她就是对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么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说的,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么?
  再是昨夜,他已经知道沈老爷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净不实,那么沈怡君的话就可以相信么?他们两人,在不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口径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紧的那部分,则是南辕北辙。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说了假话,或者,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假话,那么这样一来,其中的关键又是什么?
  真相已经渐渐明了,只差一点线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个引出真相的线头又是什么?
  他正慢慢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响,便随口道:“请进。”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沈湘君奔奔跳跳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盘子,里面装着几只光洁鲜红的苹果:“这几只苹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结果被姊姊骂,她说不干净。”她将苹果放在桌上,笑着说:“现在我洗过才给你送来,不脏的。”
  唐周看着那盘苹果,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吃,等一会儿罢。”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问了句:“我师妹去哪里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沈湘君愣了愣:“我没见过她,我去问问姊姊有没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会有什么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问,师妹一向爱顽皮,又不知去哪里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鸟儿时常玩捉迷藏,你们会玩什么?”
  唐周想了想,说:“捉妖怪。”颜淡就是他随手捉来的。
  沈湘君又追问一句:“捉来之后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来。”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因为有种妖很是伶牙俐齿,所以还得陪着说话。”
  沈湘君已经完全糊涂了,茫茫然道:“是吗……”
  唐周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笑:“偶然还会碰到那种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会撒娇,说起话来只会挑好听的、无关紧要的说。”
  沈湘君看着他,忍不住道:“我觉得你不像在说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说不出来到底像是什么,总之妖怪肯定没有这么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觉得眼前的事物似乎开始摇摇晃晃。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来,身子却没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沿上。沈湘君见他这样,突然跳了起来往客房外奔去,一边大叫着:“姊姊,姊姊你快来,这里有人病了!你快来看看!”
  唐周屈起膝,却发现自己很快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收敛心神,积聚起最后几分力气,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开。
  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沈湘君折转回来,伸手来扶他:“你哪里痛?要不要紧?我姊姊不知去哪里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药,才会动弹不得,却又想不出究竟怎么会中毒的。他看着沈湘君颠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轻喟一声,她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尽力气想要把他拉起来,可是唐周全身无力,光是凭她的力气怎么也拉不动,只能急得直跺脚,过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时,一个窈窕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沈怡君脸色阴沉,款款走近,慢慢地贴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纯净的魂魄……”
  
  唐周虽不能动弹,可心中清明如水:“原来是你。”他昨晚会掉入深井中,现在动弹不得,想来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动的手脚。她设计让他听到看到沈老爷所为,只怕也是一个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去那里看的,也知道你会看见爹爹在那里埋人,你本来就不信他,看到这些之后,就只会相信我说的,不是么?”她脉脉看着唐周,眼中热切:“你的魂魄这般纯净,我实在太过喜欢,本来我并不想这样对你的。”
  唐周看着她伸过手来,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脸上滑动,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嘴角的一颗痣。只听沈怡君温柔如水地启口:“唐公子,你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见了都会喜欢,我也不想让你变成那种干瘪起皱的样子,可这也是没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态。”
  沈怡君凝视着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如春花般的笑颜:“你喜欢湘君,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唐周懒得理她,径自闭上了眼。
  忽听一个温温软软、带着笑的声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欢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睁开眼,只见沈怡君脸色灰白,微微颤抖,大声道:“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她慌乱地站起身,往四周看着,却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忽觉一只湿漉漉的手在她颈边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声音轻笑着道:“我是鬼,是一只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颈边抹了一把,只见手上沾着一块滑腻的青苔,顿时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你出来!不要以为你变成鬼我就会怕你!”
  唐周听出是颜淡在说话,只是沈怡君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转了两圈,都没有瞧见颜淡的影子,可是对方却像是贴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她眼中泛起血丝,大声道:“你给我出来,不要再装神弄鬼!”
  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本来就不是人,不装神弄鬼那该做什么?我是应该见见你的,毕竟是你把我害成这样。可是我现在的样子委实难看,这样的模样让人见到,我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唐周隐约听出些门道来,沈怡君之前定是对颜淡下了什么毒手,可她却不知道颜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沈怡君勉强笑道:“你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何况死了之后?”她话音刚落,只觉得身后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自己脸上,还带着湿嗒嗒、滑腻腻的青苔。她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只见颜淡就站在那里,一身白衣,发尖还滴着水,衬着原本就细白的脸庞更是白得惨白,原本就极黑的发如墨。颜淡眼神涣散,阴测测地说:“我出来了……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怡君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慢慢伸过手来,突然尖叫一声,飞快地从她身边奔逃,待跑到门槛的时候没留神绊倒在地。沈怡君回头看了一眼,更是魂飞魄散:颜淡动作僵硬,一跳一跳地过来,像极了尸变后的样子。她吓得要命,根本没想到尸变哪里是那么一两个时辰就可以变得成的,咬着牙拼命往外挪。
  颜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抬手挽了挽湿淋淋的长发,回转头来瞧着唐周:“师兄,别来无恙否?”
  
  唐周看着她慢慢走到近处,然后施施然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带着一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的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这沈家上下我都找遍了,才找到这一件白衣,还不那么合身。”
  唐周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
  颜淡支着下巴,轻轻笑道:“你猜猜,这件衣裳我是从谁那里找出来的?”她问了一声,见唐周别过脸不理睬她,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脸,慢慢正对着自己,嘟着嘴:“师兄,你怎的不理人家?”
  唐周脸上镇定,可耳根却慢慢泛红:“你——”
  颜淡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唐周,你之前这样待我,现在老天有眼,终于让你落在我手里了。”她凑近过来,还是笑着说:“不过在算账之前,你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我也可以告诉你呦。”
  唐周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沈怡君?”
  颜淡叹了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沈二姑娘呢?本来这沈家就只有一位沈姑娘,根本就没有什么同胞姊妹,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她伸手点了点嘴角:“沈姑娘的嘴角有一颗痣,你注意到没有?而沈二姑娘的嘴角也有这样一颗痣。就算是同胞姊妹,长得再是相像,还是会有些地方不一样的。可她们嘴角的那颗痣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就算退一步来说,你还真的会相信沈二姑娘是傻的么?我瞧她精明得很,知道用听懂鸟语来混过一些事情。”
  适才沈怡君挨得近,他确是看见她嘴角的那颗痣,可是平日根本不会去细看。颜淡微微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句实话我说了那么多遍,每一遍都是真心实意的,你却不相信。”
  唐周不由心道,这句话由她说出来,只要是没得失心疯的都不会去信。
  “在庭院里的那个莲池,里面的鱼儿虽然知道的事情不多,却告诉我了一句很关键的话。在这沈家,沈老爷和沈姑娘根本就不是父女。”颜淡眼波一转,缓缓道,“之前我看见他们在花厅争执,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不像是一对父女。由这一点,我就推测,他们搬来青石镇一定是有图谋的,和这镇上的人离奇死去一定有关。他们在那里中伤对方,可见这两人一定是心有嫌隙,想借你之手除掉对方。只可惜,你对他们两人的话都没有全信。而你的魂魄又恰好很纯净,味道也很好,于是沈姑娘就先动手了。”
  “之后沈姑娘带你去后院的废井,我突然有了两位沈姑娘可能是一个人的猜测,就立刻过去证实,结果就发现了那颗痣。但是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就是你在井中看到的东西,你觉得是错觉,而我却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沈姑娘习过一种摄神之术,和她对视之后会被她控制心神,她就用这种法子把我弄昏迷了,又让胡嫂把我扔到那口废井里去。”颜淡抬起手腕,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已经没有了,“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对她说,这道禁制是你送给我辟邪的,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感觉到。结果她就帮我把这只镯子取下来扔了。她真的很好骗,连这种事都会相信。”
  唐周低声道:“这样说来,之前她说的懂鸟语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了。”
  “沈姑娘其实很笨的,她和什么鸟不能说话,偏偏喜欢带着一只鹦鹉,我有一个羽族的朋友,她能模仿任何声音,她曾告诉过我,鹦鹉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不会说话的鸟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说的那些全部都是胡说八道,这样推想下来,她既然这样熟悉墓道里的机关,那么之前在暗道里放下断龙石的也是她。”颜淡语气一顿,突然抬手打了唐周一记耳光,不算太重,“我虽然是妖,可是我害过你吗?还是我欠了你什么?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为了一个满脑肥肠的恶霸,你险些杀了我的同伴!”
  唐周看着她,连眉都不皱一下。
  颜淡慢慢站起身:“你现在欠了我一条命,你又想怎么来还?不过像你这样喜欢恩将仇报的人,说不定反而想要了我的命,对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开口:“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走到房门口,回首道:“那位沈姑娘已经被我吓走了,你身上软筋散的药性很快就会过去。师兄,我们后会无期了。”
  唐周见她踏出门槛,突然道:“我现在毫无还手之力,沈家不论谁回转过来,我岂不是都无幸了?”
  颜淡叹了口气,转过身道:“所以我才更要在这时候走啊,等到你有还手之力了,我的本事就算再多一倍,还不是要被你捉回来?”她说到这里,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你该不是想拖延时间,等药性过去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这个空暇和你磨蹭。”
  她刚转身走了一步,忽听唐周在身后慢慢唤了一声:“颜淡……”
  颜淡立刻转身,留心看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颜:“师兄,你之前喝的茶水里有软筋散,药性有一个时辰,全身无力是很平常的。总之我一定要先走一步,师兄你就不必挂心我了。”
  唐周看着她,缓缓问:“你在哪里落脚?或许有一日我还可以来看你。”
  “……还是换我拜访你好了。”如果唐周到了铘阑山境,只会吓跑一屋子的妖,说不定最怕鬼的小狼妖丹蜀从此改怕天师了,“长幼有序,一日为师兄终生为师兄,我怎么能让师兄奔波呢?”
  “襄都唐府,你若到了襄都,随便找人问问便知道了。”
  颜淡摸了摸竖起的寒毛,心道她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现在应该赶快去换件厚些的衣裳。她刚走开几步,忽觉背后风声响起,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额上突然一凉,身子便不能动了,随后手腕上一紧,一张符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上面,在华光之中化为一只沉甸甸的镯子。
  唐周收回点在她额上的手指,笑着说:“这回只差一点了,下回再来过。”
  
  
                  七曜神玉
  颜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么气定神闲的唐周,终于呆住了。她想说原来你没有中软筋散,又想问你为什么要在沈怡君面前装得好像中毒一样,难道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出来,可这些话最后还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干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过来的时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颜淡呆呆地看着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里其实被蒙汗药迷倒了,只是那种迷药太寻常,所以很快就醒来了,对不对?”
  唐周毫无惭愧之色地点点头。
  颜淡大受打击,游魂一般退后几步:“原来是这样。”
  “其实你这次只差了一点,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释一遍事情始末的话……”
  颜淡踉踉跄跄地扑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摆着的光洁鲜红的苹果,随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闪了一下,有点不好启口:“你现在没有妖法了,就和寻常女子一样,用苹果是砸不伤我的。”
  颜淡慢慢抬头看他,重复一遍:“没有妖法……寻常女子一样……”
  “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过意不去,“我随身带着的只有这么一张了。”
  颜淡赌气地将手上的苹果重重往他身上扔过去:“谁说我要砸伤你?我是要用苹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苹果怎么砸得死人?乖,别闹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这件衣裳该不是胡嫂的吧?”
  ……的确是的。颜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换身衣衫,我们先离开这里。”
  颜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淡绿色的衣裳,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虽然曾经有过一段时日修为大减,却没有落到和寻常凡人一般地步。寻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赶多少路,有多少力气,一顿饭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悲惨。
  更糟的是,她之前还打了唐周一记耳光,虽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连妖法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假装忘记这回事,还是哭诉她是被胁迫的?颜淡一边想,一边换衣裳,最后才磨蹭着出去了。
  唐周抱着臂站在外面,没有等得不耐烦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颜淡一脸凄楚,轻声道:“你若是生气,就尽管打回来好了。”她闭上眼,一面在心里默念“我是在说反话快点心软不要打千万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脸”,等了一会儿,果然没等到对方一巴掌过来。她偷偷睁开眼看,只见唐周正伸过手来,不由心道,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唐周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走罢。”
  颜淡很不是滋味:“我阅历比你深,年纪比你大,你怎么可以拍我的头?”
  
  这次是从乱葬岗后的山洞进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将石壁上的机关都破坏掉。颜淡瞧得心疼不已,这个机关一废,墓道之上的断龙石就没有一点用处了,把这么沉的石头吊上去做成机关,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两人走到当时的分岔道上,有一块巨大的断龙石堵在那里。唐周将机关开启之后,只见巨石之后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颜淡不由道:“难道陶姑娘已经离开了?”
  “就算没有离开,也早就死在这地道里了。”唐周随口道。
  颜淡一摊手:“天妒红颜。”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过现下已经没什么要紧的。”
  颜淡在墓道里走了一趟,周围漆黑气闷,待回到乱葬岗时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么会觉得身子无力,好像走不动似的。”
  “应该只是饿了吧。”
  颜淡慢慢、慢慢地扭过头看他,甚至还能听到僵硬的脖颈发出的咔咔声:“饿了……?”
  唐周点点头:“差不多也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你会饿也不足为奇。”
  颜淡心神俱伤,神态凄恻:“我救了你两回,你却这样待我,封了我的妖法,为什么?”她语气一顿,想了想之后要说的话,按照戏文里演的,她该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后在跳下去之前回首凄然欲绝地抛下一句:“你莫要再劝我,我意已绝……”然后那个戏文里的男子往往会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个斜土坡,没有江河,不管怎么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脚吧。
  唐周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当凡人有什么不好,现在你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岂不更好?”
  颜淡有气无力地摇摇手指:“第一,我身上本来就没有妖气;第二,我半分也不想当凡人;第三,我连神仙都不愿当我还会想当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镇上的客栈将就一晚罢,我看现在怎么赶路都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了。”
  颜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进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饭馆时,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异,好像生怕她将整间饭馆拆了入腹一般。颜淡饿极了,一见盘子端上来,立刻执起筷子去夹。唐周一筷子敲在盘子边沿,慢慢道:“现在一路过去,你都学着些寻常女子的礼仪。主未发话,客怎么可以先动筷?”
  颜淡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目的?你原来都不在乎这些的。”
  “我之后要去齐襄。”
  颜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亲,就不要带上我了吧?我绝对会吓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礼数,你这么聪明,要学东西也很快,我说的对么?”
  “……你就算夸我也没用,我才懒得去理会这些繁文缛节。”
  唐周淡淡看着她:“还是慢慢来,先从行止言谈学起。女子都不能这样抬着头,直视别人说话,你先记住了。”
  颜淡捏着拳头,在堂堂花精的尊严和温饱生存之中徘徊许久,慢慢低了低头:“知道了。”
  唐周很是满意:“菜都凉了,可以动筷了。”
  她从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见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来。他缓缓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这时候你应该同样回我一句话,再一起动筷。”
  颜淡立刻反唇相讥:“你们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这一顿饭果真吃得她更加郁结,心神俱伤的程度又加剧了。用过晚饭,便是找了家镇上的客栈休息,颜淡几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过去了,因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过来,便打开窗子透透气。
  只见唐周房内的烛火还亮着,里面绰绰影影,可见他还坐在那里。唐周会来青石镇应该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颜淡抬起手腕,看着上面那道禁制,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一时之间还是逃不掉。虽说凡人的一辈子都不长,她还等得起。可是看唐周这样的,活个百八十岁应该不成问题,那么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压过个五六十年。
  岁月,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之后这一觉似睡似醒,梦中有无数个零碎片段闪过:先是她站在莲池边喂鱼,周围萦绕着沉香淡淡的香气。然后是她置身于云雾之中,看着一人在雾气中翩然而来,那人穿着一袭飘逸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之间沉稳而高贵。
  一转眼间,雾气散了,她正对着族长那象征智慧的锃亮秃顶,忍不住轻笑出声,抬头之时,正好看见前方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余墨。他是个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时有种很生动的清俊隽然。只是一边被这样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着,一边又眼尖地瞧见对方手上的茶杯咔的一声裂成两半,她立刻开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山主的仇人。
  之后相熟了,她时常会旁敲侧击,却什么都挖不出来,日子久了也就厌倦了,再也不在这件事上动脑筋。
  她醒过来没多久,便听外面锅碗瓢盆的声响大作,外面脚步声响杂乱,还有人扯着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颜淡骨碌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利落地穿上外裳,推门出去看。
  只见唐周正从客栈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微妙,看见她时轻声道:“你猜这失火的地方是哪里?”
  颜淡眼波一转,接口道:“沈家?”
  唐周点点头,声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去了大半。”
  “说不定是他们觉得事情败露,在这里也待不下去,索性就一把火把宅子烧了。”
  唐周淡淡道:“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去那里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庄子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只剩下几截残垣断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莲池还能看出形状之外,其余的花厅厢房早已面目全非。莲池中有水,可在这一场大火中,池里的水几乎干涸。
  颜淡看着莲池底下,微微皱眉:“这……”
  和浮在仅剩几分池水里肚子翻白的池中鱼一起的,竟然还有一具女子的尸首。唐周找来一根烧去大半的木棍,将这具尸首翻了过来。虽然在水中浸泡多时,已经有些辨认不出面目,可是从身上的衣着首饰,还有大致的面貌轮廓来看,这个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颜淡抬起手,指天发誓:“我昨日只是吓吓她而已,绝对没有杀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没有别的伤,多半是溺死的。”
  “这莲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费力气把我搬到废井那边去了,直接就扔在这里面好了。”
  唐周摇摇头:“或许她碰见了什么特异的人和事,并不是单纯失足溺水。我是这样猜想的。”
  颜淡看了看周遭,只见莲池边上的岩石边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后面找到两截玉。她将这两截玉拿在手上,将断口对了对,正好相合,可见这原本是一块玉的。这块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泽暗沉,形状也算不上奇特,甚至还没有细细打磨过。
  唐周看着她手心上的两半玉,不由道:“这是……七曜神玉。”
  颜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还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之一,会是这么灰扑扑的模样?”
  唐周伸手过来,拿过了两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见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华光掠过,一整块玉又回复如初。
  颜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七曜神玉可以净化魂魄,同纯净魂魄之间会有相合之处。由此可见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间难得的纯净。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处,却可能将人的魂魄吸入其中,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几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状都像是被吸干了精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缘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说过什么我的魂魄纯净,难道这七魂六魄也有什么特异的么?”
  “自然是有的。每个魂魄都从轮回道上过去,然后投生到人间,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点魂魄,在没有恢复之前就无法再轮回。每轮回一次,重新为人后,你就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来了。”颜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来说,一旦走火入魔,说不定会不小心打开前几世的回忆,便会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关于前世记忆是绝对不能打开的。投生之后,就是新的一个人,前世种种,和这个人就再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前世的那个人死后魂魄方才会进入轮回道,人虽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没有变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么重创,今生还是会保留。”
  唐周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无遗憾离开人世的,所以我现在的魂魄才会变得纯净?”
  颜淡偏着头沉吟一阵:“也有可能是无欲无求,对这一世再也没有什么惦念了。要知道,无欲则刚,每一件惦念的事情都会成为怨气,而没有怨气的纯净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别的魂魄来说,也是纯净的味道最好。”
  唐周听着她用那种讨论某家酒楼饭馆的招牌菜比较可口的语气说话,不由苦笑:“我现下总算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收我为徒了。”
  颜淡眼波一转,微微笑道:“如果你不会道术,早就被啃得连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还是快点走罢,过会儿镇上的人过来,说不好会把我们当成放火的凶徒。”可是唐周却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剑鞘将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丝帕挑出来,只见上面写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经被水晕开,再也看不清楚。
  ……绝我性命,我断他一世念想。
  仔细一看,沈怡君已经浮肿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古怪得意的笑。她难道是知道自己已将无幸,方才写下一封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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