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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蓦然回首时(2)
更新时间:2010-11-20|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38702 |繁简切换:
第二十七章
  任苒如期回到北京,她先去银行办理手续,她的上司林波叫她进了办公室,先跟她谈工作,告诉她银行打算尝试进行一部分投行业务,由他具体负责,他会调她参与,她当然乐于接受这一工作安排。
  林波随即问她:“Reenee,回来工作后打算住哪边?”
  她不知道上司怎么会关心这个,“我今天先住酒店,在网上找了几套房子,正准备跟中介约时间去看。”
  “我一个朋友移民,空着一套公寓,交通方便,他不放心租给陌生人住,托我找可靠的租客。你要是愿意,下班以后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上司开口,任苒当然不能拒绝,“好啊,谢谢林经理。”
  下班后,林波开车载了任苒直奔二环,进了某幢号称国际公寓的大厦,驶入地下车库,她便有些不安了。这样地段的公寓,可以想见租金应该到什么价位。她硬着头皮进去一看,这是一套将近100平方米的两居室,装修十分精致,家具电器直到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似乎是全新的。
  “Reenee,这里的环境不下于我住的小区,应该很满意吧。”
  任苒苦笑一声,“林经理,我拿多少薪水你最清楚,要租住这里,我每个月就是给房东打工了。”
  “别紧张,我朋友不在乎房租,只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人帮忙照看房子,我想你一个女孩子住最合适不过了。”
  林波说出一个价格,当然比任苒以前租住的位于老居民区的一租室略高,但远远低于同等地段同等公寓的出租价,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这么低?”
  “居然嫌低了。”林波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那我这就转告他加租。”
  “不要不要,林经理,真是这个价钱吗?”
  “我说过了,他目前长居国外,不在意这点钱。”
  任苒连声地说:“我租了我租了,谢谢林经理,请告诉你朋友,我一定好好爱惜这房子。”
  林波将钥匙、门禁卡等东西全交给她,再给她一个银行卡号,“我给你做担保,也不用签什么合同,房租你按时打到这个卡里就行了。另外,不要跟其他同事讲是我介绍的,省得说我厚此薄彼,就说是你亲戚的房子借你暂住好了。”
  如此顺利地解决了住房,任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不禁心花怒放,虽然林波没作明确要求,她还是马上依照以前租房的经验,付三押二,用最快的速度将房租与押金打进那个卡内,然后搬过来住下。
  她重新上班第一天,林波便给她安排了新的工作,让她参与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贷款计划评估。
  按照此时法律相关规定,境外商业信贷有违外汇管制,但目前国内地产开发如火如荼,各外资银行又急于展开投行业务以期分得一杯羹,于是各类变通业务开始悄然进行。
  任苒拿到资料仔细研究,就理解了其中的关键所在,表面上看,计划书提出以FDI(外国直接投资)方式,借银行设立的一家公司名义,注册持有对方一个北海市大型商业地产开发项目的股份,实际上则是一种曲线融资,根据对方拟定的计划书,在项目进行成功回款后,对方将以LIBOR(同业拆借利率)再加几个点的利息赎回银行下属公司持有股权。也就是说,这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商业贷款,只不过以打擦边球的形式进行。
  整个计划书周密得无可挑剔,可行性相当高,她不得不佩服对方对于政策以及风投方向的把握能力,然而有两点让她不禁踌躇。
  对方公司是亿鑫集团,而地产项目地点在北海市涠洲岛。
  任苒完全没想到,刚一回来工作,便会以这种方式,与陈华的公司发生联系。但是她只做了短时间的思索,就做出了判断:两个人已经见过面,正如她跟张志铭讲过的那样,她没有任何理由回避任何人,更何况牵涉到的只是工作。
  她要做的评估只针对计划书本身,并不用涉及地产开发项目。她连日加班,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初步评估,将报告交给上司。
  第一次与亿鑫集团方面开会时,任苒的确有些紧张,然而进了会议室,她有些啼笑皆非地发现,陈华根本没直接参与,但来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她认识的,那就是贺静宜。
  贺静宜穿着保守的职业套装,卷曲的长发用发卡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化着淡妆,仍然不掩艳光,她坐在长条桌一个靠边的位置,看到任苒,却显得比上一次在酒店停车场偶遇要镇定许多。
  双方各做自我介绍并交换名片,贺静宜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她现在是亿鑫集团投资部门的一个普通职员。看得出来,她十分低调安静,开会大部分时间在认真记录,几乎没有插言,而代表亿鑫主导此次洽谈的投资部副总刘希宇看上去对她也没任何特别关照之处。
  双方就计划书的细节做着细致的讨论,会议进行到很晚,达成一个备忘,并约定了下次开会的时间。
  会议结束出来,贺静宜才显出了几分打眼,她开的红色玛莎拉蒂明显比她的上司开的车要名贵得多,任苒的上司与同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都多看了几眼,而贺静宜却显然对这种眼光早就习以为常,落落大方地对没有开车的任苒说:“任小姐,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这个公开场合的客气邀约,任苒没法拒绝,只好说:“那麻烦贺小姐了。”
  坐上车后,贺静宜开门见山地说:“任小姐,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方便的话,请现在直说。”
  “那好,任小姐,我希望你以后如果再见到陈总,不要跟他说起我去年曾跟你见过面。”
  想想与陈华在香港大屿山的擦肩而过,任苒被这个离奇的要求弄得哑然失笑,“我跟陈总见面最多打个招呼而已,不可能跟他去议论他的女友。”
  贺静宜嘴角那个冷笑带上几分讥诮之意,“哦,这么说你们不熟。”
  任苒着实有些恼火,“贺小姐,我跟你只是工作关系,你这样跟我说话,既唐突又没有必要,请靠边停车。”
  “对不起,不用生气,我不是存心影射什么,只不过,一个跟你不熟的男人,钱包里一直随身带着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倒真是奇怪了。”
  任苒大吃一惊,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贺静宜瞟她一眼,“我看我们还是去前面咖啡馆坐坐吧,相信我,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在咖啡馆坐下后,任苒从惊讶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终于解释了心底长久的一个疑问,“你是因为看到过身份证复印件,所以去年偶然碰到就认出了我,对吗?”
  贺静宜点点头,“当然。我无意中看到那张小纸片,印象很深刻,不要说你的名字长相,我现在甚至讲得出你的出生日期和身份证上的住址。”
  任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她在幼稚而一厢情愿的年龄,把帮助强加给一个那么自负的男人,他大概也只是借此记住他生命中那段最潦倒的日子罢了。她干干地一笑,“虽然我不是自恋狂,可是这件事我给不了你解释,你不妨当他暗恋我好了,跟我没关系。”
  贺静宜上下打量她,任苒跟她一样,化着淡妆,直发披垂肩头,一身合体的职业装束,以她的标准看,只能算秀丽大方。她叹了一口气,“任小姐,我不是以一个女友的身份来找你要解释的,不用跟我说赌气的话,我猜你比我更了解陈总是什么样的男人,讲到他会暗恋谁——”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笑话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笑。”
  “不好意思,我一向擅长讲冷笑话。如果你只是想叮嘱这个,请放心,我没有饶舌的兴趣,更不会介入到任何人的感情中去。”
  “你一点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叮嘱你吗?”
  任苒迟疑一下,笑了,“你缺乏安全感吧——对不起,我只能这么想。也难怪你,毕竟他大概不是能轻易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看,你比你愿意承认的要了解他。”
  任苒的笑带上了几分烦恼,“我真搞不懂你,你干吗一定要逼我承认了解你男友。好吧,我有时还擅长讲一些别人不需要的忠告,那就是:安全感不能靠别人给,如果追求心惊刺激的感觉立于危墙之下,就别抱怨不够安全了。”
  贺静宜大睁着一双美目看着她,仿佛在思忖她的话,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笑出了声:“任小姐,你讲出的话可真是……浪漫得可爱。”
  她话中的嘲讽之意让任苒不免有些尴尬,她却似乎放松了下来。
  “我目前不是他女友,只是他的员工,我跟他今年年初就分手了。”
  任苒略微吃惊,随即耸耸肩,“这是你们的私事,与我无关。”
  “我没贩卖私生活给别人听的瘾头,不过我真的有求于你,还是耐心听我讲下去吧。”
  任苒只得听着。
  “站到危墙之下,对我来讲,绝对不是为了追求刺激。两年前我遇到陈华时,正处在这辈子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念到大四,没拿到毕业证就辍学来了北京,还要寄钱回家给妈妈,可是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有人跟我说我可以去当演员或者模特,我去看了看,经纪公司满眼都是比我高、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比我胸怀大志的女孩子,她们全都兴致勃勃,满怀希望。像我当时那样沮丧得连活着都觉得是负担的人,拿什么去跟她们拼?”
  这个美艳的女孩子说话的口气如此萧瑟,让任苒有些意外。
  贺静宜苦笑一下,“对不起,我并不总是对一个陌生人诉苦,我只想告诉你,我来找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争风吃醋。”
  “我没法理解你,贺小姐,所以更无从想象。我跟……陈华之间是往事,你跟你男朋友喜欢怎么相处,或者因为什么分手,都和我无关,同样,我的生活也跟你们无关,我们根本没必要交谈。”
  然而贺静宜并不理会她,顾自说道:“你说我缺乏安全感,倒真没讲错,不过女人大概只有明确知道自己被人爱着才可能有安全感吧。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陈华是不是喜欢我,他到底喜欢我什么?明摆着,以他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
  “你想太多了吧,有时候爱情这件事不需要分析。”
  “我经历过爱情,任小姐,我清楚知道被爱着是什么感觉,那是不一样的。”一瞬间,贺静宜眼中泪光莹然,她掩饰地扭头看向窗外。
  任苒更加尴尬,她丝毫不愿意被迫面对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孩子陷进不愉快的回忆之中,更何况这女孩子与她关系微妙。
  隔了好一会儿,贺静宜恢复了平静,“我在北京过了近一年很窘迫的日子,跟了他之后,突然之间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我还真撒娇问过他爱不爱我,你猜他怎么说?”
  任苒没有接腔,当然贺静宜也并不指望她真去猜测。
  “他说,他觉得我放着现成的毕业证不拿,跑到北京来闯荡,眼神警惕,成天一副受惊刺猬的样子,看着挺有趣。哈哈,至于我为什么这副样子,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
  任苒苦笑,当然,有趣——似乎也是祁家骢评价过她的话。看来他看待女人的标准倒是始终如一。
  “说实话,他对我很好,房子、车子、珠宝……我看中的东西他全给我买了,可是他跟我始终不亲密,这种好法什么时候他决定收回,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能安然享受这一切。所以我去读MBA,想至少有个文凭傍身。”
  “不错的决定。”任苒干巴巴地说,觉得自己来充当她的倾听者,简直荒谬,她几乎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脱身。
  “去年碰到你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我还没毕业,不希望他发现旧爱离他不远,马上离开我。而且我希望毕业以后能进他的公司工作,更不想触怒他。所以王英强来跟我说想让我介绍张志铭给陈华,我吓了一跳,立刻叮嘱他不可以在陈总面前提到你,你能理解吧。”
  任苒无可奈何地说:“说实话,我不理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得重复多少次,我跟他是过去的事了,提不提根本没关系。”
  贺静宜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马上讲到与你有关的部分。张志铭是你男友吧?”
  任苒不悦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我不打算过问你的私事,不过我给你一个善意提醒。张志铭这个人,并不适合当男友。就在我叮嘱王英强不要在陈总面前提起你之后不久,他来找我,开门见山要跟我做一个交易。”
  任苒这时吃惊不小,怔怔地看着贺静宜问:“什么交易?”
  “他说他现在是你男朋友,他可以断定,你跟陈总以前肯定认识,而且有一段过往。”
  任苒紧紧咬住了嘴唇。
  “他说他可以负责稳住你,不让你去找陈总,他本人更不会去提这件事——前提是我必须帮他约见陈总,促成他的投资计划书引起陈总的兴趣,拿到他想要的风险投资。”
  任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贺静宜看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点同情:“现在你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你出现在陈总面前了吧?不用张志铭说,我也能猜到,以陈总那种对人对事永远冷静的性格,会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一直带在身边,你们从前肯定相爱过,最初的爱情总是来得真诚深刻一些。到了后来,男女之情就混合了别的东西,有时甚至就是赤裸裸的相互利用。”
  “请问,张志铭达到目的了吗?”她打断贺静宜的感叹,涩然问道。
  贺静宜撇撇嘴,“我当时只是陈总的女友,他从来不跟我提公司里的事情。我只能安排他们见一面,许诺我会尽量帮忙,如此而已。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我突然在酒店停车场看到了你跟他。”
  任苒记起那次巧遇。
  “我马上给张志铭打了电话,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跟我保证,说只是一个偶然,不会再有下一次。说真的,我当时真有些绝望了,我这么防备着有什么意义,北京说起来不小,可CBD只那么大,你们大概早晚还得见面。隔了几天,张志铭又来找我,我说算了,我听天由命,你们要见面就见面吧。你猜他说什么?”
  任苒不用猜测,她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跳动得十分不规律,仿佛坐上了飞机,正在飞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他说,他可以负责劝你去香港培训,至少大半年时间不会出现在北京。”
  任苒努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算是回报你答应我不跟陈总提起我们见过面吧。”
  “如果你们……我是说你跟陈华已经分手了,这件事提不提有什么关系?”
  贺静宜笑了,“当然大有关系。张志铭的投资计划我帮忙交给陈总,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搁置在亿鑫的投资部门,迟迟没有收到回音。张志铭以为有我的把柄在手,不停催逼我,他实在是高估我对陈总的影响力了,其实我一直害怕陈华,没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他只是忽视我,没注意到我的小心思而已。一个我没指望得到他的爱的男人,万一知道我居然还对他耍过心眼,那后果会是什么,我还真不敢想。”
  “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吗?”
  “他很有魅力,我承认,可是他根本不需要我的爱,而且我经历过我这辈子再没法忘记的爱情,哪有余力爱别人,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讨好他,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这样直白的言辞让任苒不寒而栗。
  “不过,讨好他真的很难。再加上有张志铭这个不定时炸弹,我想,命运这个东西的安排,我们凡人哪能阻止或预测。要我天天看陈总的脸色,忐忑不安,不停猜测哪天被他发现我背着他搞鬼了,这种日子我受不了。我把心一横,跟陈总说,我想进他的公司工作。他有一点意外,要我最好想清楚,当他的员工,就不能当他的女朋友,他从来不跟公司员工睡觉的。你看,他根本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我说我想好了,他很痛快地说,那好,明天去公司报到,然后转身就走,第二天叫秘书安排我上班,同时停掉我的信用卡。”
  任苒听得瞠目结舌。
  “张志铭后来又来找我,我哈哈大笑,告诉他,他爱跟陈总说什么,只管自己去说,不过陈总如果知道他这么对待他的前女友,大概不会开心的。你真该看看张志铭当时的脸色,实在很精彩。”
  任苒好不容易才能开口,“恐怕我没办法从这件事里发现好笑的成分。”
  “我们真得学会找乐啊,不然得活活把自己郁闷死。其实我能理解张志铭,为了一个目的,有时不能计较手段,不能计较牺牲放弃。可是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当男朋友。”
  她竟然摆出闺蜜谈心的姿态,让任苒觉得更加荒谬。“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可是你和张志铭做这种交易实在很可笑,我很不愿意重复再重复地讲,那是过去的事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有的人永远不可能忘记。”
  尽管心乱如麻,任苒还是失笑了,“贺小姐,你刚说我浪漫得可爱,我看这个词更适合形容你。你大概在心里替陈华编了个凄美的故事,他在若干年前情非得已离开了我,以后时时怀念,一旦再见,就会毫不犹豫再续前缘,我也会毫不犹豫投入他怀抱。”
  贺静宜觉察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却并不介意,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是在笑话我吗?随便你笑好了,我清楚地知道,有时候一段感情可能再也没办法重新开始,可是那样爱过,就永远不能遗忘了。”
  “你不理解时过境迁这个词吗?时间,还有环境、心境、阅历,通通都是感情的敌人,感情这个东西,再脆弱没有了,既然会在合适的时间、环境下产生,也会在合适的时间枯萎……”
  “关于这一点,我们别争执了,弄得好像我要拼命向你证明,曾经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其实一直爱着你。”贺静宜也笑了,“不过说真的,他那么冷漠无情的人能爱着你,我倒很欣慰。我一直相信,有的感情就算因种种原因被迫中断,也会留在心底,永远不会磨灭。”
  这个感性的说法让任苒张口结舌,她觉得眼前这漂亮的女孩子时而世故得惊人,时而又天真得可怕。她已经没什么浪漫情怀可以加以响应了。
  “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我也不打算跟你争执下去。”
  “你现在是住二环的那一个国际公寓吧。”
  任苒再度大吃一惊,她上车时只告诉了贺静宜大致的方位,并不打算让她一直送到楼下。“你怎么知道?”
  “那是陈总名下的物业,你不会不知道吧。”
  震惊一个接着一个,任苒的心狂跳起来,“房子是我上司介绍给我的,他说是他朋友的,交给我的打房租的银行卡的名字是王琳。”
  “王琳是他秘书。他怕你不住,居然找你上司出面,还收你房租,实在是煞费苦心了,我不记得他为别人这样花过心思。”贺静宜微微出神,随即笑了,“我没别的目的,任小姐,我只是跟你讲清楚,我不会挡你的道,对你没有任何威胁,陈总现在是我老板,我很珍惜我得到的工作机会,请不要跟他提起我跟你见过面,或者曾阻止你们见面,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任苒心神大乱,不打算再跟她纠缠下去了,疲惫地说:“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事。明天还要工作,回去吧,以后我们就当从来没见过面,保持工作往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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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回到国际公寓,任苒直奔物业办公室,报上房号,声称要交物业费,值班工作人员查询一下,告诉她,业主陈华先生已经将全年物业费提前交清了。
  她道谢后回到公寓,马上重新打包行李,好在连日加班,寄存在张志铭那里的两个纸箱她还根本没空打开归类放置——想到张志铭,她顿时记起那天他送箱子过来,先打量公寓,再询问租金,不予置评,但神态多少有些异样。她只能再次确认,她确实后知后觉得可怕。
  两只纸箱,再加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她拖下来时,已经浑身大汗,好容易拦到出租车,随便找一家经济型酒店住下,这样折腾停当后,她精疲力竭得再也不想动了。
  小小的房间内有限的空间被她的东西占得几乎不能走路,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邻室传来的电视嘈杂声,反衬得她这边无声无息,刻板杂乱得接近荒凉,如同她此时的心境。
  她的衣服早被汗湿透了,黏黏地贴在身上,可是她提不起精神去洗澡,只呆呆靠在床头。不知坐了多久,手机响起,她机械地拿出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
  “小苒,记得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太晚。”
  “我知道……”她强打精神正要说话,外面走廊突然传来厮打吵闹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下床透过猫眼看出去,只见几个衣着不整的男女正缠斗成一团,场面十分不堪。
  “怎么回事?”
  “有人在外面打架,等一下,我叫酒店派人上来处理。”她打内线电话,总台说已经接到投诉,派保安上来了,她吁了口气,告诉祁家骏:“没什么,客人闹事,这种经济型酒店,大概免不了这种事。”
  祁家骏疑惑地问:“小苒,你不是租了公寓,说环境很理想吗?怎么住到酒店来了?”
  她哑然,只得说:“那边也不合适,我搬出来了,打算明天叫中介另找房子。”
  “男朋友是做什么用的,张志铭人在北京,怎么不先帮你把这些事处理好。”祁家骏有几分恼火地说:“倒让你来住经济型酒店?”
  现在提起张志铭的名字,她居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只觉得疲惫:“算了,他也很忙。”
  “我明天打一万块到你账户里,你要重新安家,需要用钱的。”
  她一下急了,“我有钱啊,现在公司正在艰难的时候,每分钱都要省着用,你不要急着还我钱,更不要胡乱花钱。”
  “没从公司走账,这是我个人的钱,可惜只有这么多。”祁家骏轻声一笑,“你一个女孩子,尽量租交通方便、安全舒服一点的地方住,别计较租金。”
  “一个人在北京住一居室,不跟人合租就已经够奢侈了。放心,等会儿我就上网找找,只要是地铁沿线都可以的。”
  “这样吧,我先上网帮你找,把合适的归纳好发邮件给你,你早点休息。”
  她说不出话来,勉强轻轻“嗯”了一声,祁家骏马上觉察出她情绪有异,“怎么了,小苒?”
  她再也控制不住灰败的情绪,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小苒,出了什么事?”
  “没事。”她努力压制着哽咽,“没事,别担心,阿骏,我就是……这几天加班太累了,早点休息就好,我去洗澡了,再见。”
  放下手机,任苒一下子哭出了声。
  她曾经那么爱哭,却也有很长时间没哭了,不管是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忍受孤独与思念、被人误解,还是回国便最终失恋,都没有痛快淋漓哭过就能得到安慰的预期,渐渐地眼泪似乎越来越少。
  她并没有与张志铭陷入热恋,贺静宜揭示的真相也许让她震惊、失望,可是不至于沉重打击到她。然而自从与陈华再见面后,她的心已经绷到极致,终于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失控了。
  外面的打闹声消失了,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依旧大声响着,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止住,进洗手间洗脸,看着红通通的眼睛和有些肿的面孔,想起明天还要上班,只得强打精神找出面膜敷上,同时嘲讽地想:独自一个人,再怎么自怜,也没法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委屈——到底有什么委屈的呢?
  这样反问自己,她也迷惑了:是呀——只拥抱过一次的男人,谈话内容更多接近职场教程,这甚至说不上是一场恋爱,你居然把自己弄得好像经历了另一场失恋。
  可是你并没失恋,你的愤怒大半是对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本该不再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
  眼泪唰的一下,再度从她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面膜淌下去。
  第二天一早,任苒撑着起床上班,马上去敲林波办公室的房门,将装了钥匙、门禁卡的信封放到他桌上,“林经理,谢谢你和你朋友的好意,我觉得我住那边并不合适,已经搬了出来,请帮我把钥匙还给他。”
  林波微微一怔,抬头看着她,“Reenee,你知道我向来不管下属私事,不过委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我没法拒绝,我早跟他讲好,你住不住那边看你自己意愿,和工作完全无关。”
  任苒点头,“谢谢林经理,我明白,我先出去做事了。”
  既然经理没对她的工作做重新安排,她也不打算主动提及。回到座位后,她继续专心做事。
  到了下班时间,她收拾东西,准备去找中介,然而前台打来电话说有位姓陈的先生在会客室等她,她只得过去。
  陈华并不寒暄,直截了当问她:“谁跟你嚼舌了?”
  她也不坐下,站在门边冷冷地说:“我不习惯天上突然掉馅饼砸在我头上,于是去物业看了看业主的名字。随便问问啊,上一任住这房子的人是谁?”
  陈华沉下脸来,“你既然去了物业,可以索性问清楚那边以前住过人没有。你认为我会这样侮辱你吗?”
  “我实在是心虚,很怕自取其辱啊,所以真没敢多问人家。”任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陈总,方便的话,叫你秘书把押金退给我好吗?租金算我毁约,我就不要了。”
  “关于那套房子,我想你有一点误解,没必要搬走另找地方住。”
  “我没误解,我在香港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私人瓜葛,至于公事,如果你认为我因此不方便参与目前银行和亿鑫的合作,你可以向林经理提出,我不会有异议。”
  “你觉得我是拿区区一套房子来收买你吗?一个19岁时就把所有钱都给她一文不名的男友的女孩子,我怎么可能妄想用一套房子就搞定?”
  “好吧,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想让你住得舒服、安全一点。”
  任苒笑了,“那么你是来……报恩的吗?真的不用了,我对你的能力一向评价甚高,没有我那画蛇添足的20万,你也一定能取得成功。更何况你已经给了我超高的投资回报,我很满意。哦对了,感恩是种良好的品质,如果你实在感激我,就默默放在心里好了,等我哪天穷途末路,你再适时出现不迟。”
  她尽可能言辞刻薄,等着陈华被惹怒。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看着她,并无一丝愠色,脸上却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昨天是不是很生气?其实昨天你发现以后,就应该马上打我电话,臭骂我一通出气,省得一个人哭,到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陈华这个带着亲昵、甚至宠爱意味的反应让任苒一时哑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恰好这时她手机响起,她说声“对不起”,拿起来一看,竟然是祁家骏打来的,她稍微走开一点接听。
  “阿骏,什么事?”
  “你还没下班吗,小苒?我现在在你楼下。”
  “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我坐早班飞机来的,已经约中介看了五处房子,有一个地方我觉得不错,是国企的宿舍,环境干净安全,交通方便,也靠近地铁,唯一缺点是顶楼,房型不够通风。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我们现在过去看一下。”
  她一下怔住,“阿骏——你何必专门跑来,租房子我自己能弄好的。”
  “我知道,你从澳洲回来,不管是北京还是香港,全是自己搞定的,不过我最近天天加班,一周工作七天,今天请假一天过来,就权当是放风好了。”
  她微微鼻酸,“等着我,我马上下来。”她回头对陈华说:“不好意思,陈总,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这么说,你昨天对祁家骏哭了,于是他放着半死不活的公司和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管,专程跑来北京安慰你了。”
  这个尖刻的嘲讽让任苒一下子脸色苍白,她定定地看着陈华,“你有什么权利跟我说这话?”
  陈华看着她,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没错,我没这权利。任苒,对不起。”
  任苒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祁家骏正站在大厦门廊下大口喝水,此时正当北京的酷暑天气,他英俊的面孔挂着汗水,穿的白色T恤也现出汗渍痕迹,随意的装束在这间写字楼出没的人流中十分醒目。
  任苒满心歉疚地看着他,“阿骏,这种天气,你居然连着看了五套房子,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没事,我刚才特意坐地铁过来,只要20分钟,不用倒车,也不怕堵车,中介告诉我,花这么短时间在路上,在北京已经能算奢侈了。”
  她勉强一笑,“你居然会坐这里的地铁。”
  “中介大姐人不错,指点得很详细。我们赶紧过去,她还等在那边。”
  到了那个居民区内,那是一个老式的六层居民楼内位于顶楼的一居室,任苒发现正如祁家骏所说,除了需要爬楼、房型不算理想外,屋内设施和楼层都还不错,租金当然不低,但也能承受。她不愿意再住酒店,也不想让祁家骏操心,马上答应签约租了下来。
  祁家骏陪她去酒店退房,路上她接到张志铭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出差回来,想约她吃饭,她谢绝了。
  “今天很累了,算了。”
  “那明天吧,正好周末,我直接到你公司去接你。”
  “不,我最近都会很忙,没有时间。”
  她冷漠的语气终于让张志铭觉察出了不对,“出什么事了,Reenee?”
  “没事,志铭,谢谢你这一向对我的指点关心,我想……我们做普通朋友比较合适。”
  她没有疾言厉色质问他行为的打算。在心寒之余,她甚至根本不觉得愤怒。冷静一想,两人相处下来,并没有到相互许诺的地步,有限的拥抱发生在一个有眩惑气氛的特殊情境之下,充其量只比普通朋友略为亲密一点,现在郑重其事讲做回普通朋友,都显得有些可笑和多余。
  “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苦笑一声说:“你认为有什么事会经由别人说给我听,然后影响我对你的判断?”
  这个反诘让张志铭一时哑然,停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Reenee,其实那天在你公寓,我就已经猜到了这结果。”
  任苒没有被惹怒,只疲惫地说:“我不喜欢猜测,可是我不介意别人去发挥想象力。”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就算有什么事会让你不谅解,也请相信这一点。”
  “我没资格去谅解谁,都不重要了,就这样吧,再见。”
  祁家骏皱眉看着她,“小苒,你跟你男朋友怎么了?”
  “我们结束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开始。”她淡淡地说,“别再问我了,阿骏。”
  祁家骏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这样握着她的手。最长久的一次,是在她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其他人都在忙碌后事,她独自在家,蜷缩在床上,哭得早已经没了眼泪,只会止不住地吸气抽噎。祁家骏找了过来,整晚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为她擦去眼泪。
  当她从噩梦中惊醒坐起时,他将她按回床上,粗声粗气地说:“笨蛋,只是一个梦。”
  从殡仪馆内捧遗像,一直到去陵园安葬,他全程陪在她身边,始终这样握着她的手。
  他明明也含着泪水,却不肯让她看见他的眼泪,也没有说什么温柔安慰的话语,只是默默陪她走过了丧母之初最深切的悲伤。
  过去了八年时间,她已经快24岁了,她现在并不悲伤,只是充满了疲惫,心灰意冷。
  然而,她还是只能从这双手中找到一点安慰。
  将所有东西搬上六楼后,祁家骏坐到沙发上,明显累得不想动弹了。任苒让他稍微休息一下,她下楼去买了一点面条、鸡蛋上来,准备做简单的晚餐,上来一看,祁家骏已经躺在小小的沙发上睡着了。
  满室简陋零乱,他长长的腿拖到地板上,明显是一处别扭的姿势,却仍然睡得一动不动,任苒怔怔地看着他略显清瘦的面孔,有说不出的难受,正想找张椅子,将他的腿搁起来,手机突然响了。
  她不想惊醒他,走到厨房接听,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打来的,“请问是任苒小姐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莫云涛,莫敏仪的哥哥。”
  任苒好不惊讶,“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莫云涛客气却十分直接地问:“请问祁家骏现在是不是在你那边?他没接我电话。”
  “他睡着了,可能没听到,我这就去叫醒他。”
  莫云涛冷笑一声说:“现在睡早了一点吧,不必叫醒他,我跟你谈也是一样。”
  任苒又急又怒,“别误会,阿骏是过来帮我找房子,太累了,正靠在沙发上打盹。”
  “他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只为给你找房子,别人想不误会都很难了。”
  任苒无话可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小宝今天生病发烧,我妹妹正在医院看护她婆婆走不开,我父母已经年迈,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六神无主之下,叫我请假送孩子去医院,请问那位情圣是不是应该尽快回来履行当儿子和父亲的责任?”
  在被陈华讽刺以后,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并不争辩,只说:“我这就让他回Z市。”
  她的态度让莫云涛语气和缓了一些:“我跟敏仪认真谈过,她很难过,可是从头到尾没说你什么坏话。她一向善良,还有一些天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还是愿意保护她的婚姻,尽做媳妇的义务照顾婆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有责任保护她。既然他们还是夫妻,希望大家都能自重,也省得我再为这种事打电话过来。”
  任苒走到沙发边蹲下,看着祁家骏的面孔,也许因为睡姿不舒服,他英俊的眉目有一些扭曲,牙也似乎咬得紧紧的。她轻轻摇一下他,他马上惊醒了,揉一下眼睛,笑了。
  “居然一下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带着小宝在Z大校园里疯跑捉迷藏,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真奇怪,梦里的情境太逼真了。”
  “小宝生病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他,不要把家里的担子放在敏仪一个人身上。”
  “他只是有些感冒,我昨天去看过他,没有大碍。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苒并不回答,拿手机查询到Z市的航班,然后看时间,“我先给你煮点面条吃。10:45和11:50各有一班飞机,应该都能赶得上。”
  她刚一动,祁家骏一把拉住了她,拿过她的手机,翻一下通话记录,顿时了然,沉声问道:“他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吗?”
  “没有,他很有教养,说话很客气。”任苒摇摇头,轻声说:“是我自觉有愧。”
  “对不起,小苒。”
  “怎么轮到你跟我讲对不起了,真好笑。”任苒勉强一笑,“要让我一个人搬家,可能我得累残,看来以后还是少买一点身外物比较好。”
  “等公司情况稍微稳定以后,我会把钱还给你,你最好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定居下来,别再这么搬来搬去了。”
  “这个不急。其实我也没有定居这里的打算,我想的是以后……”她顿住,突然意识到,以后回Z市定居也显得很遥远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一点儿凄凉。
  祁家骏避开她的目光,对着天花板黯然一笑,“我现在活得一地鸡毛,公司不知道哪天才能摆脱困境,莫家倒是催我跟敏仪离婚,但他们提出的离婚条件,我根本拿不出来,还带累你白白受辱。”
  “阿骏,我没觉得受辱。”她跪坐到地板上,将头靠在他肩头,“别人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我过不了的,只是我自己这一关。如果我觉得有愧,我怎么能坦然接受你的关心,让你更加进退两难。”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靠着他了,他有些吃惊,跟过去习惯的那样,伸手揉一下她的头发,“其实我很清楚,你现在没什么可让我担心的,你把自己的事情全都处理得很好,我这么过来,只是出于私心,很想见见你。”
  “别这么说,阿骏,我知道,只有你一直关心我……”她声音哽住,说不下去了。
  “可是你长大了,小苒,你的天地越来越广阔,我再没办法把你留在我的生活里,总有一天,我会再也找不到你。”
  “那也没有关系的。你已经是我最亲的人,不管我在哪里,你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重要。”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们不要再特意见面了,阿骏。”
  她声音轻微,隔得这么近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眼睛深处去,他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好的,小苒。我不会再过来。”他抬起手,仿佛要再去揉一下她的头发,却只是轻轻一抚,“你要照顾好自己。”
  送走祁家骏后,任苒开始整理房间,做彻底的大扫除,等到小小的一居室呈现出水洗过般的一尘不染,已经是半夜。
  她的手机一响,收到祁家骏的短信:已抵家,小宝没事。
  任苒长吁了一口气。
  极度疲乏后,在剩下的半个晚上,躺在陌生房间的床上,她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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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任苒所在银行与亿鑫的合作协议很快达成共识,并且开始低调进行。她接到出差通知,要随上司一道去北海实地考察这一项目。
  她正式拿到地产项目的规划,发现亿鑫将在北海市涠洲岛的东南一侧开发度假别墅及度假村。
  接下来,她深入研究了近几年亿鑫投资的地产项目,发现无不位于一线城市的中心位置,商业价值明显。唯独这一项目,处于早年地产泡沫破灭后沉寂已久的非热点城市,不能不让她心生疑惑。可是再看资料,涠洲岛这个地块早在两年前便已经拿了下来,又显得没有特别之处。
  而且两方合作进行到这一步,也容不得她多想什么了。
  这次出差由银行一位外籍副行长带队,林波作为项目负责人带了任苒和另一位下属陪同,陈华的助理阿邦与他们在机场会合,他与任苒碰面,两人都显然没有意外的感觉。
  他们抵达北海后,来接机的除了亿鑫的副总刘希宇以外,居然还有当地政府官员,双方客气地问候之后,上车送他们去码头,然后一块儿上了去涠洲岛的船。
  亿鑫职员早就等候在涠洲岛的码头,开两辆商务车把他们送往项目地点,沿途茂密的植被和秀美悠闲的风光让除任苒以外的银行人员大为震撼。下车之后,只见眼前是一片银白的沙滩,远方烟波浩渺,海水清澈见底,外籍副行长连连赞叹景致绝佳,林波也说,想不到北海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景观。
  “你们看,从这里看过去,那边那个小岛几乎像传说中的蓬莱仙山一样。”
  任苒声音干涩地说:“那是双平岛,离这里有十海里。”
  刘希宇笑道:“看来任小姐的功课做得很足。日前这里已经获选中国十大最美海岛,只是岛上各类配套设施没有跟上,我们的度假村项目做好后,有信心带动本地旅游业的发展。”
  “可是根据我拿到的资料显示,涠洲岛的码头停靠船位有限,在没有彻底改造之前,恐怕对旅游业会有很大制约。”任苒委婉地说。
  当地官员说:“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政府方面提出可以与亿鑫共同筹集资金改造码头,但陈总的意思并不希望这里成为一个大众旅游地。”
  “我觉得这个海岛并不适合大规模开发。”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们一起回头,只见陈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与外籍副行长和林波握手。
  刘希宇含笑补充:“我们的地产开发部门经过讨论,认为此地不同于海南,面积和资源都有限,有时候风景属于少数人,才更为稀缺更有价值。”
  林波点头,“这一带开发度假别墅,如果规划得当,对我个人来讲都很有吸引力。”
  上司与他们交谈着,任苒再没插言。
  随后,外籍副行长返回北海,转飞深圳公干。他们入住了亿鑫订好的酒店,这是目前岛上最好的一家酒店,大概最多相当于普通三星的标准。
  大家商量着晚上出去在海滩上散步吃宵夜放烟花,任苒谢绝了,只说有些头痛,想早点休息。林波笑道:“也对,你在墨尔本留学,又去香港培训,大概早就看腻海景、吃腻海鲜了。”
  她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回房后洗了澡,半躺在床上看书。
  只过了一会儿,内线电话响起,是陈华打来的,“任苒,下来,我带你出去转转。”
  “谢谢陈总,我累了,不想出去。”
  陈华笑了,“我不打算上来敲门惊动你上司和同事。”
  任苒气得止不住发抖,匆匆换了衣服下楼,陈华正等在大堂里。
  “你什么意思?”
  “闷在这破宾馆里,头会更痛。”陈华若无其事地说,“走,我带你去海边坐坐。”
  “我不想去,你别来……”她猛然打住,看到刘希宇、林波等几个人同一块出了电梯。
  陈华嘱咐刘希宇,“希宇,替我好好陪林总转转,我带任苒出去走走。”
  林波神态如常,另一位同事却多少有些意外地看过来,任苒没法当着他们发作,只得跟陈华走了出去。
  他带她上了一辆吉普车,这时还是夏天,太阳迟迟不落,天色明亮,海风迎面吹来,感觉凉爽怡人,任苒的怒气平复下去,呆呆看着窗外。
  一会儿,车开到了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快艇,陈华示意,“上去吧。”
  “陈总想带我去哪里观光?”
  “坐这种快艇,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双平。我们赶得及看那边的日落,你以前最喜欢坐在那边看太阳下山了。”
  任苒漠然地说:“请问双平也列入了陈总下一步的开发计划吗?也对,那里根本不可能停靠游船,没有批量接待游客的可能,资源更加稀缺一些,可以做更高端的项目。”
  “我在这边拿地,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双平我有优先开发权,可以最大限度保证那边保持原样,不被随意开发。”
  “既然与工作无关,我不过去,陈总不会介意吧。”
  陈华挑眉,嘴角带上一丝笑意,“你在害怕什么,任苒?”
  “现在我怕很多东西,比如不合理的重逢、不适时的故地重游、莫名其妙的感伤怀旧,都会让我尴尬。”
  “能够面对一切,才是真正的坦然。”
  “我从不怀疑,你内心强大,不介意面对任何人、任何场面。可是我不敢高估我自己,两年前,我来这里时,”她慢吞吞地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陈华微微一怔。
  “就是你让阿邦给我送去两百万的第二天,我到了这里。本来想一个人去双平看看,不巧赶上强台风,所有船只避风停航。我被关在那个宾馆里,”她指指码头不远处的,“待了二十多个小时后,台风停了,可是我也再没有了去双平的兴趣,随后坐船回了北海。”
  她用的是平铺直叙的语调,仿佛在讲别人的某个不值一提的经历。过了良久,陈华开了口,“对不起,任苒。”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陈总,告诉你这件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缅怀过去,更不会跟一个陌生人去怀旧,那片风景现在是什么样子,将来会被谁享受,都跟我无关。请不要费心给我安排这种观光节目。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工作。”
  任苒转身,大步走回宾馆。
  两次面对陈华,她越来越镇定,心底的波澜被成功控制到了最低。
  然而,她并不为此开心,她清楚地知道,从某种意义来讲,这种镇定的反应,意味着她的心如同披上无形铠甲一样,已经形成了自我保护机制,再不会轻易受伤。
  以后她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地去爱某个人吗?似乎不可能了。
  也许对于成年人来讲,爱与被爱都是奢侈而不可强求的幸福。一切错失于时光之中的,只能沉淀成回忆。
  任苒从北海返回北京后,重新进入按部就班的工作之中。
  然而,几乎就在将要正式签署协议进入实施阶段的同时,国内一家较有影响力的财经杂志突然打来电话,要求约谈访问。
  林波将传真来的采访提纲交给任苒,“现在国家并没有开放外资银行投行业务,大家都在打擦边球,你也知道,英国人一向比较保守,就算是内部高层,对此也有不同看法,觉得我们这一步走得稍微激进了一点,难免会被人盯上。”
  “可是我觉得这计划做得相当有想象力,并没有违背现行政策,又确实争取了发展空间。”
  “业内人士都这么看,本来亿鑫是跟两家外资行同时接触的,我尽力争取过来。不过谁也不可能公然站出来认这个账,弄得银行监管部门来调查。这家杂志的风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理也不行,已经约好一位记者下午过来,你出面跟他谈谈,看他们到底掌握了哪些情况,还需要了解哪些情况,原则就是不透露任何不该透露的情况。”
  任苒点头答应下来,回到座位后,按照林经理的吩咐,对照提纲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她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会客室等待,记者来得十分准时。他名叫章昱,看上去干练,却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大男孩。
  两人交换名片后马上进入正题,章昱显然有备而来,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无不切中关节,任苒自然坚守上司给的底线,一场采访进行到后来,两个人都有些累了。
  章昱合上采访本,关了录音笔,笑道:“任小姐,放轻松,我承认我从你这儿挖不到什么了。谈点题外话,不算正式采访,有传言说贵行会将亚洲总部迁至上海,以员工的立场看,这消息算不算空穴来风?”
  “所有空穴来风都未必无因,一方面上海在国内乃至亚洲金融业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会是所有外资银行的必争之地;另一方面,恐怕香港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还不会被动摇。”
  章昱大笑,“仍然是很标准的外交辞令,任小姐,你适合做新闻发言人。”
  任苒也笑了,“请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准。”
  “可是这一场采访下来,我的专业水准要受到质疑了,没有挖到任何有价值的材料,对于一个好容易挤进杂志社的新人讲可真要命。”
  话是这么说,但他语气轻松,任苒自然也不以为意,送他出去,回头跟林波大致汇报了采访过程后,便重新投入工作,再没理会这件事。
  新一期财经杂志很快出来,任苒不禁大吃一惊,由章昱与另一位资深记者联合完成的报道占据了显要篇幅,十分翔实地分析了外资银行自从进入中国后的发展轨迹,他们采访的对象上至监管部门领导、来自不同地域的两家外资银行首席执行官、国有银行行长、知名经济学家和相关行业人士,下至各银行员工以及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
  涉及到任苒所在银行悄然展开的投行业务意向,尽管合作双方用某行与某集团代指,可是双方订立的协议草案细节写得十分明确精准,明眼人一看便知。细看下来,任苒不禁惊疑不定。
  果然,林波同样看到了报道,将任苒叫进办公室,细问她是否透露过合作协议,任苒坚决否认,林波叹气说:“这次有麻烦,合作协议除了大Boss、银行高层,就只有亿鑫投资部和我们部门参与的人知情。现在泄露出去,很难说会不会有后患,上面也许会追查这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出来以后,任苒打电话给章昱,章昱很爽快地告诉她,涉及他们银行的那一部分是由他的合作老师完成,“他是资深财经记者,在这方面资源很多,但不管是他还是我,都肯定不方便透露消息来源。”
  任苒知道,再继续追问也没有意义,道谢后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任苒所在部门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同事都有份被叫去人事部门谈话,可是只有她一人正式接受过采访,压力相对来讲更大一些。她再度回忆采访的细节,并交了报告上去。
  她所在部门有看不见的紧张气氛,大家埋头做事的同时,进行着私下交流,不过差不多没人来找她交换消息,似乎默认她已经成了风暴中心,避之则吉。
  隔了几天,林波告诉她,跟亿鑫的合作计划已经基本搁浅,他会放假一段时间,“Reenee,上面决定,调你去理财产品部门工作。”他满心烦躁,讲话不再如同以往那么谨慎,“英资银行因循守旧,给个人的发展空间实在有限,目前关于我的工作安排还没最后决定,所以我也不方便为你说话。你不妨先去那边报到。”
  她无话可说,答应下来。她已经不是昔日刚入职的新人,知道在职场上,没有可能一定分出是非曲直,更何况也许还涉及到同事私下议论、林波隐约透露的内部高层微妙的争执。
  任苒默默出来收拾东西,与她做工作交接的丁晓晴并不打算掩饰明显的幸灾乐祸,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坐火箭上去的感觉很爽,可硬着陆的感觉恐怕就不大好受了。”
  任苒权作充耳不闻,其他同事也并不附和,但丁晓晴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突然将一份文件甩到她面前,“这个你自己拿去找人事部门签字,不要指望别人擦屁股。”
  平时大家再如何明争暗斗,也至少都谨守着表面上的礼貌,罕有如此当面出口不逊,任苒看看文件,再抬起眼睛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丁晓晴小姐,工作交接而已,无需带入个人情绪,文件该由谁拿去签字,你跟我一样清楚,不要随便甩来甩去。”
  她的声音保持着一向的柔和,可是神态的冷漠多少令丁晓晴惊奇,她一时下不来台,更加口不择言,“跟亿鑫的大老板关系不同寻常也不错啊,到理财产品部门,也许更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成计划不费吹灰之力,说起来,上面的这个安排还真是明察秋毫,有天赋的本钱真是好。”
  任苒扫一眼一同出差去北海的那个同事,那人正在格子间内做埋头认真工作状。她冷笑了,将桌上装了妈妈照片的相框小心放入纸箱内:“我们都是女性,是同事,这样自轻自贱没什么意思,请让开,丁小姐。”
  另一同事打圆场地过来,“我正好要去人事部门办事,顺路带过去好了。”
  任苒接受的新职位,是负责管理一个私人理财产品销售小组。部门经理坦白告诉她,相对于本土银行,外资银行在个人金融服务方面并无太大优势可言,部门能给予个人金融业务销售代表的支持相当有限,而这个部门也是外资银行人员流动最大的一个部门。管理一个小组的任务压力与工作量将会十分艰巨,他希望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用经理提醒,任苒也完全明白,对于外资银行来讲,较低端的职位都集中在个人金融服务部门。从资产管理部门调过去,绝对不意味着职业生涯的提升。
  接手新的工作,她的忙碌更甚于以前。手下与她年龄相仿的业务代表每天要打成百上千个电话,搜寻可以说服的对象。她也必须与陌生人联络,安排登门拜访,还要考评下属的工作进度,适时鼓励,提出不足。
  在香港度过了高度忙碌的八个月后,她并不怕繁重的工作,但她确实迷茫了。毕竟这个部门更需要的是高端客户资源,却不需要太多专业商业银行知识。对于她和她的部下这样外地留京工作、并无家世背景的人来讲,是极其巨大的挑战。
  而且长远看来,从个人金融业务部门调到其他部门的机会可以说微乎其微,进去以后,基本上就留在了这个领域。干得不好,面临的就是无情的淘汰;干得好,在收入可观与升职的同时,意味着更大的业绩压力。
  任苒再没有精力做计划中的MBA备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工作数据。
  这种看不到明确职业前途的挫折感,让她觉得十分疲惫。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陆续有人主动约见任苒,咨询个人理财业务并且爽快开户,然后再介绍新的客户资源给她。
  局面如此轻易打开,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她谨慎地与客户沟通,并不急于扩大业绩,而是做严格的取舍,确定对方的风险承受能力后,有针对性地介绍理财产品,同时把一部分资源分配给小组成员访问,并要求他们不能贪功冒进。
  她的业绩悄然之间稳定提升,以一个新人来讲,十分引人注目——在引来上司褒奖的同时,当然也引来同事各种私下的议论。
  想到丁晓晴辛辣而刻薄的预言,任苒无法坦然。
  可是新的客户来自不同行业、不同背景,共同的特点是财力不凡,相互之间却无甚关联,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与陈华有关。这种情况之下,她既不可能盘问客户,当然更不可能去主动向陈华诘问什么。
  陈华没有主动现身在她面前。
  她从财经报道了解到,亿鑫与一家徳资银行达成了合作协议,涠洲岛别墅项目顺利开工。
  签约以及动工仪式的照片上,都没有陈华的身影。
  没有一篇报道提及他的名字,他以一向的谨慎隐身于幕后。
  任苒的工作十分顺利地上了轨道,她却日益烦闷,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住了。她无法跟任何人谈起她的疑惑、困扰,包括祁家骏在内。
  在通话中,谈及她的工作,她只说调了一个部门,需要负责的琐碎事情比以前多,但收入也有所提高……
  祁家骏谈他的家事,用的是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订单有所增加,工人情绪相对稳定,供货商开始同意将结账周期延长,政府有牵头进行债务重组的意向……
  她知道祁家骏和她一样,把可能引起对方担忧的部分留下了。
  祁家钰突然打她电话,透露了多一点情况,本来祁氏的情况有了好转,但整个皮革出口行业赶上了西方工业国家的反倾销调查,而祁氏是被抽中的企业之一,目前进入了书面答辩程序。
  “这个调查相当严格,任叔叔过来帮阿骏跟我准备进行书面答辩,下一步打算联络同行提交申诉材料。小苒,现在形势突然严峻,还款给你的时间可能得推迟。”
  “没关系的,家钰姐,我不等钱用,等公司上了轨道周期转开了再说。”
  祁家钰叹一口气,“这个当口,莫家没完没了跟我家谈判,要求明确答应他们的财产要求。唉,我妈一听到可能拿不到她孙子的抚养权就急了,病情反反复复,真是要命,一空下来就缠着季律师给她想办法。”
  这件事是任苒无法接腔的,好在祁家钰也并不打算一股脑对她倒苦水,马上谈回正事,说是任世晏已经帮着请好了法律方面的专家,现在把资料发给她,请她再帮忙联络北京商务部的一位叫吕唯微的反倾销专家进行咨询,她当然马上答应下来。
  任苒辗转查询到那位专家的办公室电话,打过去却无人接听,她想起一位同样从事出口贸易的客户邱先生以前与她闲谈时说起过遭遇贸易壁垒的事,打他电话,谈及吕唯微,邱先生说有过一面之缘,她连忙请他帮忙约,邱先生思索一下,说:“我说不上话,不过别急,我另找个朋友帮你忙,他面子比我大。”
  她再三道谢,第二天临下班时,却接到了陈华的电话:“任苒,马上下来,我在地下车库等你。”
  她莫名其妙,而且不快,“我不记得跟你约好了见面。”
  “老邱说你要约吕唯微,难道是我弄错了吗?”陈华带着点好笑地说,“吕唯微马上出差,你现在不下来,再想约的话,得等一周以后。”
  任苒吃惊,可是知道祁家那边拖延不起,只得火速收拾好东西下到地下车库,上了陈华的奔驰。
  陈华打方向盘开出去,一边告诉她:“我让阿邦直接送吕唯微去机场,我们在机场碰面,有足够时间让你们谈话。”
  “谢谢。”
  “别客气。”
  到机场后,陈华带任苒直奔星巴克,只见一位女士坐在那里。陈华介绍:“任苒,这位女士就是吕唯微博士。”
  任苒上网查过资料,知道吕唯微今年35岁,是留美归来的学者,国际贸易专家,国内反倾销研究的权威人士,却没想到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各自不高、身材苗条,穿着灰色开襟毛衣,深色长裤,清秀白皙的面孔上透着英气与睿智。
  任苒与她握手致意,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这么唐突来麻烦吕博士。”
  她笑道:“别客气,既然是家骢带来的朋友,我一定帮忙。”
  任苒注意到她居然直呼陈华的原名,神态亲切,而陈华也没有任何意外表情,显然两个人至少是从前就认识。她无暇多想,拿出资料进入正题。吕唯微效率极高,一边听她介绍情况,一边一目十行地翻看她带来的资料,讲了几条意见,思维十分缜密。
  任苒飞速地做着笔记,唯恐漏掉什么。吕唯微却笑了,“这个案例虽然涉及面不算广,但相当典型。这样吧,任小姐,你不用记了,本周末我直接飞去Z市一趟,与祁氏见面,当面商量一下他们怎么应诉。”
  任苒大喜过望,不得不佩服陈华的面子,马上拿手机打祁家钰电话,祁家钰听了一样十分开心。双方在电话里敲定了行程后,时间已经不早,陈华与任苒送吕唯微进了安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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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陈华载着任苒从机场返回市区,任苒道谢:“今天很谢谢你,陈总。”
  “跟我这么客气,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祁家的事,大概不会接受我帮忙吧。”
  她笑了,满是自嘲,“我哪有那份硬气。”
  陈华瞥她一眼,“你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工作很累吗?”
  “是有些累,”任苒知道自己最近状态不佳,“我正打算休年假。”
  “准备去哪儿度假?”
  “哪儿都不去,已经在驾校报了名,准备去考驾照。”
  “让阿邦教你好了,他的驾驶经验比任何驾校老师都丰富。”
  “那倒不必,我在澳洲拿过驾照,也开了大半年的车,主要是学交规,适应北京的路况。”
  “你的楼下似乎不方便停车。”
  任苒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只淡淡地说:“停路边呗,反正只打算买辆经济型的小车代步,不在乎有没有车位。”
  “还是买辆安全系数高的车比较好,国内不比墨尔本那样地广人稀。”
  她不语,陈华继续说:“你先去把驾照拿了,我让阿邦再给你陪练一段时间,然后陪你去挑车。”
  她略为犹豫,嘴角挑起一个苦笑,到底还是说:“陈总不光帮我找客户,还要帮我找助理跟保姆吗?”
  “客户那件事,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给你提供最初的机会。至于说服那些人接受你介绍的理财产品,信任你的专业能力,并把他们的朋友介绍给你,全靠你自己。”
  “谢谢你维持我脆弱的自尊心。”沉默良久,她轻声问:“你还能把我的生活安排到什么地步?”
  “我很想全部安排妥当,可惜你不肯给我机会。”
  “全部安排妥当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要给我买豪华公寓、名车,安排我读书……”她自顾自地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介意贺静宜跟你碰面,就是不打算对你有任何隐瞒,把我过去的生活完全向你公开。”
  “那倒不必了,我没什么兴趣知道你的生活细节。不过我想象力有限,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待遇,不如你来诱惑一下我。”
  “我能拿什么诱惑你呢?物质只对向往物质的人有吸引力,你一直是个傻孩子,最向往的大概还是爱情,不过你已经不信任我能给你爱情了。”
  “爱情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感受到的,我们还是不要随便谈的好。不过面对诱惑,我现在哪里还敢自诩清高。毕竟我已经接受了你为我职业提供的种种便利,据说人向现实妥协了第一步之后,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不在话下了。”
  “你会吗?我很怀疑。”
  “我不知道,我要谢谢你,很早的时候就给我提供了起点很高的体验,毕竟18岁那年我躺在奔驰后座哭过,可以再也不用向往坐在宝马车里哭了。”
  陈华莞尔,“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开习惯奔驰后,不打算换车。而且,从你18岁的时候,我就对你的眼泪没抗拒能力,不想再把你弄哭。”
  “信不信由你,我不怎么哭得出来了,到差不多25岁的年纪,还能对着一个男人哭个不停,大概得有几分表演型人格才可以办到。”
  “任苒,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我逼到了一个可笑的位置。我跟你讲爱情,会被你鄙视、质疑;我如果诱惑你,我就再也没可能得到你的爱情。”
  “可是我是真的不懂,你回过头来要我的爱情干什么?那是两年前你随手就让阿邦了结掉的啊。”任苒一脸迷惑,“难道别后重逢,你多少发现了我有可取之处吗——这一点我真不敢想,以前我那么爱你尚且没怎么打动过你。”
  “你觉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吗?”
  “我倒是很愿意安慰一下自己,我少女时期的痴恋不是一相情愿的事。可是越长大我越明白,你早就警告过我,我跟飞蛾扑火一样,的确一相情愿了。好在承认这一点、接受现实并不困难。”
  “你后悔那样爱过我吗?”
  “我们在做访问吗?你问得这么详细干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似乎一直觉得完全看透了我,对我所有的行为都有现成的解释,没有一点好奇心。”
  陈华看着前方,简短地说:“我以前是个自大狂。”
  任苒不禁失笑,“那你现在仍然是,自大的男人会永远自大下去,我想象不出,你不自大了会是什么样。”
  陈华也笑了,“好吧,我想我在你眼里早就定了型,也难怪,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是成年人,可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错过了你从孩子到成年的时光,当然有好奇。”
  “这好奇来得真奇怪,不过满足你好了。我不后悔。我爱过你,不过那种不计后果不计回报的爱,很难持续。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放纵自己享受了一段循规蹈矩长大的女孩子很可能体验不到的感受——我享受到了爱情本身,不讲道理、不怕受伤地去爱一个人,毫不计较地付出。”车子在一处红灯前停下,她转过头,不带任何负气地看着陈华,坦然说道:“是不是有点像飞蛾扑火?我一点儿也不需要后悔,至少我在不敢扑火的年龄再不用遗憾了。”
  陈华蓦地转头看向前方,他的面孔隐在半暗光线之中,看不清表情。
  交通信号灯转绿,车子重新启动,过了良久,他开了口:“你对我完全没好奇了,任苒。上次你坐在我车里,还是七年前,一路上,你不停问我问题。”
  任苒清楚地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她坐到他车上,漫游在H市过江的车流之中,她问了那么多幼稚的问题,试图通过一问一答更多地了解这个男人,然而她怎么可能再回到过去。她倦怠地靠到椅背上,“只有小孩子才会对陌生人好奇心旺盛,你也知道,我不是小孩了。”
  “我来跟你坦白吧。以前你问过我第一个女朋友什么样……”
  任苒连连摇头,打断他:“我没打算跟你交换隐私,你可别指望我也相应跟你报告我的生活。”
  “我们其实可以这样来看问题,这算是很好的循环报应,现在你对我再没好奇,我对你有;你对我没了感情,我一样对你有。任苒,我们重新开始,你试着享受一下我的付出好吗?相信我,别的女人听不到我讲这句话。”
  任苒有一会儿处于惊讶失神状态,不过她很快恢复过来,仍然摇头,干巴巴地说:“我必须说我很荣幸吗?可是以前梦寐以求的,现在唾手可得,却并不诱人了,我只有一点惆怅,真不好意思。”
  “没必要拒绝得这么快。”车子停到她住的公寓楼下,陈华按亮车内的灯,“你可以考虑以后再答复我,多久都没关系。”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没兴趣去玩这种恋爱游戏。”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爱你。”
  她勾起嘴角,笑了,“你谁都不爱,只爱自己,陈总,谁让你觉得有趣了、愉悦了,你就能让谁待在你身边。”
  他诧异地扬眉,“现在我能断定的确有人跟你嚼舌了。不过嚼舌的人没告诉你吗?我这几年只有一个女朋友,而且年初就分手了。”
  她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与我无关。就这样吧,晚安。谢谢你,再见。”
  任苒下车,大步走进自己租住的公寓,到了门口,她止步回头一看,陈华的车还停在原处。
  北京的秋天来得十分迅猛,几乎是一阵秋雨之后,气温陡然下降,满街树木的叶子一齐变得枯黄,再一阵秋风刮起,裹起金黄的落叶,在他们之间盘旋飞舞不止,仿佛一个季节正式在她眼前上演更替。
  然而,人的感情怎么可能如同四季一般轮回?
  她转身上楼,的确再没有好奇了,根本不打算追问:你怎么会改掉名字、彻底切断与祁家的最后一点象征性的联系?这几年你经历过什么事?是什么促使你那样干脆利落地切断跟我的联系?又是什么让你回头站到我面前?
  她没有勇气探究的事情太多,不只是跟他有关系的这个部分。
  如果她把关于母亲的回忆小心收藏于心底,那么,她经历过的爱情也是如此。
  有些问题,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有些问题,她再没有了知道答案的欲望。
  这就如同时间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以后,你知道那是一个结束,没必要回过头来重新打开它,徒劳寻求一个新的开始。
  任苒利用休假考取了驾照,事先在网上做足功课,选好车型,然后拿出手头上差不多所有积蓄,独自去买了一辆不足十万的小排量两厢车。
  她第一次独自在国内开车上路,面对复杂的交通指示标志和密集得没什么间隔的满街车流,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开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放松下来。
  转眼到了冬天,这个周末,任苒头一次开车出城。
  北京的城市半径一直在扩大,真正的郊外一直在延伸,从拥挤的市区出来,沿着国道肆意奔驰,到了空旷的地方,她将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眼前是一片临近冬天的田野,远方是同样荒凉的山脉,带着萧瑟气息,没有风景可言,身后不时有大货车呼啸而过,北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刮来,她却浑然不觉。
  她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感觉如同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着,买车很大程度是为了排遣这种苦闷感。
  一阵疾驰以后,再站在无人的旷野边,她确实有了一点释放的感觉。
  祁家骏打来电话,告诉她,吕唯微对他们提出了至关重要的指导意见,同时还联络省商务厅,通过行业协会组织省内企业应诉,目前情况算得上乐观。
  她为祁家骏感到高兴,“阿骏,这样很好啊。”
  “是啊,要谢谢你,对了,还有……陈华。吕博士说跟他认识多年,所以愿意全力帮忙。”
  任苒苦笑一下,“阿骏,我们要的是结果,你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祁家骏也笑了,当然笑得没什么愉快的意思,“恐怕不止这一件事我没法不去想原因了。陈华昨天叫助手过来,声称愿意再提供一笔流动资金借款,但条件是我们说服其他债权人,把祁氏的债务集中转让给他。”
  任苒不禁瞠目:“他要干什么?”
  “不清楚,一般人这么干,就是意图收购,可是他的助手说,目前陈总没有收购的意思,也不想插手公司具体经营。他收购债务,成为公司唯一债权人后,我们一切照旧。”停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小苒,目前除了他,你就是祁氏最大的个人债权人,我不能不想到,他这个举动是为你而来。”
  考虑到陈华与祁家以及她微妙难言的关系,任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祁家骏叹口气,“看父亲的意思,很可能接受他的提议。姐姐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认为从大局出发,没必要反对。至于我,说实在的,很矛盾,我希望早一点把钱还给你,不过牵扯到他,我又实在不好做出判断这样做对你好不好。请坦白告诉我,小苒,你还爱他吗?”
  “我的爱没那么强悍、持久,阿骏,可以不管不顾,得不到被爱、被需要的感觉,却能一直维持下来。”她平静地说,强风将她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带着苦涩的味道,“请从公司的利益出发做决定,不必考虑我。”
  “我怎么可能不考虑你?”祁家骏怅然一笑,“很抱歉把你拖进这件事里来。”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阿骏?”任苒有强烈的不安感。
  “不止这一件事,算了,我们回头再谈,现在我要去招待北美来的两个客户,再见。”
  任苒心乱如麻,在车边站了一会儿,拿手机打陈华的号码,他很快接听,她直接问他:“陈总,请问你收购祁氏的债务是什么目的?”
  “不是因为这个,你大概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吧。”陈华略带嘲讽地说,“祁家骏这么快就跟你诉苦了吗?”
  “何必扯上阿骏,这是与我自己财务有关的问题,我关心一下是很自然的。”
  “你现在在哪里?怎么周围这么大的风声,还有货车的声音?”
  “郊外。”
  “这种天气跑到郊外吹风,你疯了吗?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任苒烦恼地说:“昌平湿地附近。不用接,我开了车。”
  “我住的地方离你不远。你过来,我们当面谈。”
  任苒一口拒绝:“我不打算去你家。”
  “放心,是公共场合。”陈华无可奈何地笑,报出温榆河一个别墅区的会所名字,同时告诉她行车的路线。
  任苒将车开过去时,陈华已经等在会所门口,他只穿着格子衬衫,仿佛寒风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他上下打量她的新车,再看着里面女性气息十足的毛茸茸的方向盘套、安全带套和坐垫,眼里不自觉掠过一丝好笑的表情。
  他带她进了会所,这里装修得很符合别墅区的风格,将奢华处理成刻意的低调,却又无一处不流露出富贵矜持的闲适气息。
  陈华点了曼特宁,“在我喝过的咖啡里,这里最接近老李煮出的味道。”
  提到老李,任苒眼前闪现那个和蔼风趣的中年台湾男人,记忆已经如此遥远,几乎有些微恍惚,“他还在H市开咖啡馆吗?”
  “他去新加坡工作了,上周我还见过他。”
  任苒不想再叙旧,“陈总,我们讲正事,请问你的借款为什么一定要附加这种条件?你既然不想染指祁氏,何必非要充当最大的债权人。你是想羞辱他们吗?”
  陈华笑了,“不,你把我想得幼稚无聊了。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认定我跟祁家没有任何关系,后来我甚至连唯一跟他们共有的姓氏都放弃了,哪有闲情羞辱他们取乐。”
  任苒不得不承认,陈华说得有道理,她烦恼地用小勺搅动咖啡,“对不起,我没立场来指责你,我只是觉得,这样集中债务,根本看不出会有商业上的利益,却会伤害……”
  “伤害到祁家骏先生脆弱的自尊心吗?”陈华冷冷地说。
  任苒哑然。
  “你好像很喜欢借钱给别人,当年把你妈妈留给你的钱全借给了我。”
  “那不是借,是投资。”任苒努力保持镇定,“请不要再扯到那件事上。”
  “好,那就谈祁家骏好了,你借了他二百三十万,当初我还了你二百万,你用一年半时间赚到三十万,显然是很保守稳健的理财风格,我猜应该是你当时的全部财产。”
  “我的钱我高兴怎么处理是我自己的事。”
  陈华笑了,“任苒,我不是在跟祁家骏争风吃醋。你居然没想到,他不比我,当年你借钱给我,我只会觉得,你实在是……傻得可爱。他拿到你倾囊而出的那笔钱,压力很大,他的自尊心早就岌岌可危了。”
  任苒再度哑然,她当然知道,从一开始,祁家骏就极其不愿意接受她的钱,后来念念不忘的也是尽早还款给她,也许他承受的压力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勉强开口,“我不认为你会关心他怎么想。”
  “我当然不关心他,他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到现在才接受这么小儿科的磨难,不是什么坏事。我关心的是你,你一直有一点母性情怀,还有一点自我牺牲的倾向,如果他继续倒霉、颓废下去,你就会越发关心他。介入他的生活越深,他越会从精神上更依赖你。我现在解决这个债务,帮他断了这念头,既解脱了他,也解脱了你。对他对你来讲,都是好事。”
  任苒恼火地驳斥:“你把我说成了一个可笑的圣母也就罢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一直幼稚可笑,不过请不要那样批评阿骏。他也许不如你事业成功、为人成熟,可是我始终认为,那些根本不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我也不打算再讨论他了。有一点你必须知道,我从来没拿你当圣母看,任苒,你只是天真、善良,而且勇敢。”
  他的声音低沉,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包含了无限内容,她突然不敢与他对视,本能地一偏头,苦笑了,“听起来很华丽,可也很遥远,就算我有过那些品质,也是过去的事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过去。”
  “在你用钱解决掉我以后,对我来讲,有些事情就永远过去了。而且拿钱解决所有问题,确实是你一向的行事风格,一点没变。”任苒耸耸肩,将咖啡杯推开,站了起来,“既然你理由充足,从来没有自我怀疑,那随便你吧。”
  陈华也站了起来,仍然凝视着她,“信不信由你,在该怎么对待你上,我有很大的自我怀疑。有时我想,也许不管我做什么,也不可能再得到你的信任了。”
  任苒淡淡地说:“你从来没骗过我,对我一直十分诚实,甚至还多次及时提醒我不要自欺。我们之间无所谓信不信任。”
  她出来后上车回城,陈华开着他那辆黑色奔驰,一直不远不近跟随在后面,直到她拐上回家的那条路,他才直行开走。
  祁家骏突然中断了与任苒的联系,她再打电话过去,他似乎很忙碌,都是三言两语,很快便挂断了。
  任苒有满心疑团,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无论陈华以什么理由邀约她,她都一概谢绝,在周末忙完工作后,她还是会独自驾车去郊外走走。
  她也知道,这种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状态未免颓废,于是试着加入车友会。
  好在买这种小排量两厢汽车的,都是与她年龄差不多的都市男女,绝大部分是单身白领,来自各行各业,在网上十分活跃,很容易谈到一起。
  车友会中有几个人精力充沛,每个周末都会安排不同的消遣,有时是在郊区农村搞烧烤,有时是爬山,有时是稍远一点距离的自驾游。
  任苒给她的车子配了手台,凑热闹地贴上车友会标志,开始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
  她已经差不多放弃了备考MBA,除了忙工作,周末便将有限的一点剩余时间花在了出游上面,有些自我放弃的意味,有时想一想,不免有罪恶感,可再一想,她从出国留学到现在,都过得异常紧张忙碌,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似乎也有权放松一点。
  不过那样的热闹,她参与了,却也没有太多投入感,最多也只是打发了寂寞而已。
  这样一转眼,到了新年,任苒突然接到莫敏仪打来的电话。
  “小苒,请你劝一下阿骏,让他不要去澳洲。”
  任苒大吃一惊:“他要去澳洲?什么时候?”
  莫敏仪有些疑惑:“他没跟你说吗?他机票已经买好,明天就要动身。”
  “他去干什么?”
  “他说他要去那边工作。家里的公司刚刚上正轨,他突然要走,所有人都反对,爸爸妈妈声称一分钱不给他,他也不在乎。”
  任苒心乱如麻,“他甚至没跟我说起要去澳洲,而且,相信你知道,你哥哥给我打过电话,其实不用他警告,我也会尊重你跟阿骏之间的夫妻关系,我不方便劝他。”
  “对不起,小苒,我哥哥……我代他道歉。阿骏很善良,即使那么渴望跟我离婚,也没对任何人提起我曾经丢下他跟孩子离家出走,和别的男人同居。我哥以为是他欺负了我,所以才会错怪你。”
  莫敏仪言辞恳切,任苒心软了,叹了口气,“算了敏仪,我不怪谁,但阿骏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不会干涉他对自己生活的安排。”
  “可是……”莫敏仪有点急了,“我以前的男朋友在我回国以前扬言要杀了我,也要杀了他,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逃回来,再也不敢回澳洲,阿骏回去会有危险。”
  任苒大吃一惊,“真的吗?你应该对阿骏说清这事啊!”
  “我说了,从他决定要去澳洲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说,可是说得越多,他越不当回事。他说他跟那个人无仇无怨,而且都是过去一年多的事了。他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无非是想拖着他。”
  任苒也急了,“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我要阻止他的话,就是跟他说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他一样不会听进去。敏仪,你当时应该报警啊。”
  莫敏仪苦笑,“我报过警,可是我英文表达能力有限,警察说也没有他威胁我的直接证据,我能怎么办?只有躲得远远的。我怕他会迁怒于家骏,他……是混黑道的,心理又有些变态,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人?”任苒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马上又觉得不妥,“对不起,敏仪,我没权利说这话。可是我该怎么劝他才好?”
  “他一直爱你,你让他留下来,他肯定会留下来,我不要求他一定回Z市,他留在北京跟你在一起也行。请放心,我绝对不会干涉你们,而不会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任苒一怔,恼怒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过季律师,他这次铁了心要去澳洲,无非就是可以分居满12个月以后,单方面申请离婚,以后能跟你在一起。目前情况下,他要离婚,就只有这一个途径。”
  提到季方平,任苒十分惊奇,“我没弄错的话,她是负责处理祁氏经济事务的律师,什么时候做起婚姻咨询了?”
  “她人很好,主动关心我,帮我想办法。好多事我跟我父母、哥哥也不方便讲,幸好有她可以商量一下。”
  任苒冷笑说:“敏仪,季方平是祁氏的律师,给她开薪水的人是你公公,她的立场不用我说你也该想得到。你跟阿骏需要的是有事当面交流,而不是听一个外行律师发表意见。”
  莫敏仪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交流,谈何容易?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排斥离婚,可我不能去澳洲,而且我不能告诉家里人原因;我家里人一直要求我直接跟祁家提离婚条件,可祁氏的情况才刚有好转而已,我开不了这个口。请你务必阻止他去澳洲,尤其不要去墨尔本,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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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任苒思忖再三,还是拨通了祁家骏的电话,“阿骏,你要去澳洲吗?”
  “对,明天的机票。”
  他回答得如此简洁,任苒纵有无数疑问,也只好抓紧时间说起莫敏仪的警告,但祁家骏很不以为然,“敏仪跟你打这种电话干什么?她这两年有些神经质,你别受她传染。”
  “可是她真的很害怕那个人,说他是混黑道的,很变态很危险。”
  “上次他来闹事,报警以后,我找律师查过他的案底,犯的无非是吸毒、打架伤人之类的小案子,不是那种拿刀拿枪砍砍杀杀的黑社会。敏仪大概被他吓坏了,天天胡思乱想,才特意说得夸张。”
  任苒将信将疑,犹豫一下,“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祁家骏淡淡地说:“我想换个环境,换个活法。”
  “阿骏,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祁氏的工作,也许我太自以为是了,尽拿那些大道理压着你。”
  “不关你的事,其实工作就是工作,没几个人能有热爱工作的幸运。很抱歉,小苒,让你失望了。再见。”
  任苒有满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来想去,只得拨通父亲任世晏的手机。准备问一下祁家最近的情况,不料接听手机的竟然是季方平。
  “他刚出门,手机忘在家里了。”季方平声音冷漠地说。
  她当然无意与之对话,“谢谢,我回头打给他。”
  “等一下,任小姐,现在有胜利感吗?你让一个男人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哪怕一分钱都拿不到,也一定要去澳洲摆脱他的婚姻。想想看,我当年不过是默默等待,就被你憎恨挖苦了一个够。不知道你是怎么评价自己的行为的,果然所有的道德都适合用来约束别人,你的双重标准还真是让我好笑。”
  任苒没料到她如此主动发难,“请不要对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说三道四。”
  季方平发出一个冷笑,“别忘了我是祁家的律师,祁太太、莫敏仪都来跟我咨询过,对于这件事,我比你想象的的要了解得多。莫敏仪也许有些傻里傻气,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才好,祁太太可是明确说了,她绝对不接受儿子选择你。”
  任苒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平静下来:“季律师,想必你等今天这个回敬我的机会很久了吧。不过让你失望了,有道德底线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质疑,自己就先要接受良心的拷问。不管以你的眼光了解到什么,以你奇怪的心态参合了什么,我都可以站在我妈妈面前说,我从来没忘记过她给我的教导,无需因为卑鄙、心底恶毒而感到羞愧。”
  不管季东平再说什么,她猛地挂上了电话。
  任苒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一番话越发让她极度郁闷——更重要的是,她充满了自我怀疑。
  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其实没有间断过拷问自己:如果祁家俊的婚姻不够美满,她是不是全然无辜?
  当然,她的确努力保持着与祁家俊的距离,但她并没有按最断然的做法,和他彻底不来往。
  在母亲离世、与父亲的关系只余一个节日问候以后,祁家俊是这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关心,而这份感情该如何界定性质,她完全茫然,不愿意多想。
  如果在众人眼里,她都是祁家俊婚姻破裂的原因,现在祁家俊要远走澳洲,也与此不无关系,那么她那样刻意不介入他的生活,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她在努力坚守,却不知道这样的坚守是不是一种逃避。
  甚至她将这段感情定义为兄妹之情的努力也是自私的,她怎么能如此否定祁家骏对她的付出。
  想到她母亲,她控制不住一阵悲伤。
  任再第二天请了假,开车直奔机场,从国内到达斤出来的祁家骏看到她很吃惊,“你怎么来了。小苒?”
  “我打电话问家钰姐,她告诉了我航班。”
  祁家骏无可奈何地一笑,“她真是多事。”
  任苒并不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装在布套里的保温饭盒递给他,“拿着,我走了。”
  祁家骏连忙拖住她,“别走,这是什么?”
  “午饭。你不是下午两点的飞机吗?你要是喜欢吃机场的饭菜或者飞机餐的话,就扔了得了。”她甩他的手,他却紧紧握着不放。
  “小苒,陪我坐坐。”
  她本来还要赌气,可是抬眼看到祁家骏消瘦的面孔和眼中的恳求,心顿时软了,默默接过他手里的旅行箱帮他拖着,两人去了另一个飞国际航班的航站楼,在候机大厅找到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祁家骏打开保温饭盒一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饭配着几样菜,都是他爱吃的口味,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说:“真好吃,小苒,你现在烹饪手艺比以前厉害多了。”
  任苒坐在一边不吭声。
  祁家骏全部吃完,“很久没吃这么多,快撑死了。看在我这么捧场的份上,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只是难受。你去澳洲,是不是为了让别人不说我们闲话?”
  祁家骏的脸沉了下来,他仔细将饭盒擦干净盖好,重新装入布套里面,放到一边。任苒不安地看着他,“阿骏,其实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我在乎,小苒。猜测我们关系的全是我们的亲人,我不介意告诉他们,我一直爱你,可是如果我把你放到和当年的季方平没有两样的位置上,我会鄙视自己,也没法再面对你。我们之间的感情,经不起这样的亵渎。”
  任苒垂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不能去跟每个人解释,我的婚姻是一个错误,早就已经名存实亡,和你没有关系,那样会伤害敏仪。她是我儿子的妈妈,从一开始,我并能好好待她,至少这一点面子我要留给她,所以,小苒,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说,走的远远地,尽量让你远离这件事。”
  任苒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祁家骏伸手轻轻拍她的肩头,“别哭,没什么可伤心地。这对我来讲,也是一个机会。现在祁氏的情况渐渐好转,有爸爸和姐姐足够了,我还来得及去做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昨天听家钰姐说,你准备去她的同学肖钢在悉尼般的那个IT公司工作。肖钢最开始有意找你入股。可是祁伯伯和赵阿姨生你的气,一分钱也不肯给你。”
  祁家骏没想到姐姐什么都跟任苒说了,烦恼地皱眉,“我没打算拿他们的钱,别人能在澳洲生存下去,我也能。”
  任苒沉默一下。转移话题:“你留在悉尼工作就好,最好不要去墨尔本,敏仪说的那个人不能不提防着。”
  “别担心,虽然我比较喜欢墨尔本,不过显然悉尼的工作机会肯定多一些。”
  她稍徽放心,“如果在悉尼工作就得租房了。你记得上那边的中介网站好好看看,做一下对比,不要只听经纪一说就点头租下。”
  祁家骏忍不住笑了,“小苒,你是不是对我独立生活的能力很没有信心?”
  “不是啊,我自从负责一个小组的工作后,就变得越来越唠叨了,这大概是职业病。”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小苒。”
  任再迟疑一下,终于欺斯艾艾地说:“家钰姐觉得,近两年澳洲IT业明显恢复景气,肖钢的公司做IT服务,发展前景不错,只是她很遗憾现在家里不肯调资金给你。其实,……那个,我目前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如果……”
  “小苒,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
  祁家骏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任苒不吭声了。
  “对不起。小苒,这次去澳洲,我想让自己真正独立。本来就没打算要家里的钱,更不用说找你借钱了。”
  任苒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祁家骏无可奈何地摇一下她的肩头,“生我的气了吗?”
  “阿骏,创业想要直奔是很自然地事。我一向以为,我跟你之间,用不着计较谁拿了谁的钱。”
  “我比你大两岁,小苒。”他看着前方。平静地说,“你已经工作了三年多,而我一直过的是二世祖的日子,除了最近一年,我没正经做过一份工作……”
  任苒打断他,“可是家钰姐说你这一年工作努力的程度让她和祁伯伯都很吃惊。”
  “是呀,我努力了。不过祁氏并没在我手里起死回生,也许在很长时间里还得苦苦挣扎,仰仗陈华的帮助……”
  任苒再度打断他,“不要去跟他比,阿骏。”
  祁家骏笑了,神情平静温和,没有任何负气之态,“从小我就被拿来跟他比,由不得我。这一年时间让我知道了,我确实不用跟他比,他做到的,我可能永远没法做到。我不是商业奇才,对IT公司的运作没有概念,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肖钢愿意雇用我,是因为他和一起创业的同学都是做技术的,他们需要有可靠的人去傲市场。如果拿着你的钱去当合伙人,听起来也许很风光,可是无论成败,我再想到你。都不可能坦然了。不,小苒。我宁可去从一份普通的工作做起,这样我才能才能单纯拥有对你的感情。”
  任苒怔怔看着他,眼中有酸涩的感觉,她努力想调动起一个笑意,却还是没成功。祁家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笑容里带上几分苦意,“我知道,你不想我提感情。放心,我不会再提的。我这一去前途茫茫,至少要先赚出离婚赡养费,给敏仪一个交代,哪还有资格拿感情来困扰你?”
  任苒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重新落了下来。
  “小苒——”
  任苒突然转身,伸手抱住了他,他微微一震,随即紧紧楼住她。
  “别为我担心,想通那一点儿后,我轻松了很多。我以前一直过得不认真,总以为既然得不到你的爱情,就有权放纵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把什么都归咎于命运。选择是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放纵都有后果,有时这后果伤人伤己,也不得不承担。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算太晚。”
  任苒几乎要说:不如你留在北京。可是这句话哽在喉间,她到底没办法讲出口。
  两个人都再也没说什么,只体会着这样倚靠着的亲密感觉。从童年到现在,兜兜转转,给了他们最大安慰的,始终就是彼此。
  任苒想,她无法去弄清这份感情算是亲情、友谊还是爱了,也许爱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概念,就算有人指责她,她又怎么可能否定她们之间的感情。
  往事一点点在眼前展现。
  她四岁时,他带她玩捉迷藏,她走丢了,他在Z大2的校园里找了三个小时,把她找回来,当时,他不过六岁。
  十六岁时,他陪她经受了母亲去世的悲痛;她被父亲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读书,他特意考过来陪她。
  十八岁时,她离家出走,沉浸在对一个男人不可理喻的爱慕里,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仍然不断去深圳、去广州找她。
  二十二岁时,他开车去北海接她回家,让她知道,就算失去爱情,也不是末日。
  ……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满目全是脚步匆匆来去的旅客,每天上演着无数聚散离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对静默的年轻男女;他们也无视着眼前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然而时间不会止歇于任何一刻。
  任苒看着祁家骏换好登机牌,托运行李,马上要入安检,她再次叮嘱他:“别把敏仪的警告不当一回事,不要随便去墨尔本。”
  祁家骏微笑,“我会爱惜自己的。小苒,放心。”
  他张臂再度抱一抱她,马上放开,大步走进安检,任苒一直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而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在进去的刹那回头对她挥手微笑,那个笑容明朗,是她从小便已经熟悉的,她勾起嘴角,努力笑得开心,同时向他挥手。
  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心空空荡荡,理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想,也许分开一段距离,他们能将感情看得更清楚。
  祁家骏去了悉尼后,很快开始工作,并跟肖钢以及另外一个中国人合租住下。他在网上告诉任苒这一消息,她顿时松了口气。
  春节假期到了,从到澳洲留学起,任苒就习惯了一个人的除夕,不肯参与聚在一起包饺子吃饭、喷瓜子吃零食看春晚的集体娱乐。
  最初,她是想独自怀念与祁家骢在双平岛上度过的那个春节,那是她那段爱情里最美好的日子。
  以后,她不用再刻意怀念什么,甚至想做到忘却,也习惯了独自一个人过节,像过平常日子一样。
  北京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增添了几分节目气氛。
  任苒窝在家里,照例打电话给父亲,问一声新年好。任世晏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一个人,当然并没心情做年夜饭,只随便做了点东西吃了,“吃过了。”本来打算说再见,却鬼使神差地说:“我在看妈妈留下来的一本书。”
  摊在她膝头上的,的确是《远离尘嚣》这本书,这是她用来让自己平静的法宝,而几年来头一次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让电话那边一下沉默了。
  “春节快乐,爸爸,再见。”
  “小苒,你母亲一直爱看书,我记得她喜欢狄更斯,还有托马斯?哈代。”
  “我拿的就是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她在最后……住院的时候,一直在看这本书。”
  任世晏再度沉默。任苒想,不管是指责、辩解或者忏悔、原谅,都无法修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了,到了现在,母亲到底只存在于她心中,她又何必跟早已经开始另一段生活的人谈起。
  “春节快乐,注意身体,我挂了。”
  北京这一年春节由全面禁鞭改为限制鸣放,从早上起,老式宿舍区内鞭炮响得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骤然经历这样久违的喧嚣,衬得她一个人越发孤单。
  她开着电视机,让室内多少添点热闹气氛,歪在沙发上给客户、同事分别发着短信,客厅门铃突然响起来,她有些意外,她这里一向少有访客,更何况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她走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不禁一怔,站在门口的是陈华。他肩上头上沾着雪花,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显得多少有些不搭调。
  她拉开门,两人四目相对。不等她开口,陈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她只得侧身,他走了起来。
  “春节好,陈总,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陈华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似乎是个不速之客。这个送给你,任苒。”他将手里拎的塑料桶放到地上。
  “是什么?”
  陈华揭开桶盖,一股咸腥味道散发了出来,任再定睛一看,里面居然装着大半桶海蟹,挤挤挨挨地动弹着,吐着泡沫。
  这份意外的礼物让她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心中却骤然涌上一丝疑惑,她不去理会,努力保持着正常语速:“陈总太客气了,我不敢当。”
  陈华不禁失笑,“这么正式,你是存心堵住我,不让我说你不想听的话吧。”
  “我还可以更正式一点儿,比如,陈总,谢谢你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
  “真要谢谢我的话,”陈华不理会她刻意保持距离的语气,“任苒,做晚饭给我吃吧。”
  任苒吃惊地看着他想不通,他怎么把要求提得这么理直气壮。
  “你看,飞机晚点,我一直没吃什么,而且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么晚了,让我一个人去满街找餐馆再一个人吃饭也不够人道。”
  任苒无可奈何:“我打算明天出去玩几天,家里什么也没准备。”
  “我没敢想让你给我做一桌菜出来,现在提这要求注定是自讨没趣,做你以前爱做的海鲜粥就可以。”
  任苒下意识地看向面前那一桶螃蟹,有些疑惑他的来意,可是却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需要我帮忙打下手吗?”他反客为主地问。
  任苒只得叹一口气,“不用了,你请坐。”
  陈华脱下外套,坐到沙发上,一眼看到身边放的那本《远离尘嚣》,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了书。
  他当然清楚地记得,任苒随他离开深圳,一定要带上这本书;隐居广州和后来去双平时,一直都在看这本书。在双平岛上,她会躺在吊床上看,几年过去,书脊已经磨得泛白,边缘略有破损,内页纸带着暗黄,书角微微翘起,显然,任苒看这本书的时候很多。
  任苒接过他的外套拿去挂起来,回过头来,连忙伸手从他手里拿过书,走进卧室放好,然后一言不发,径直拎着桶进了厨房。
  她先捡了几只螃蟹出来洗刷干净,放入蒸锅蒸熟,再用刀斩开,剔了蟹肉出来,和敲碎的蟹钳一块放入砂锅里,加入米、食用油、姜丝和水,等烧开后,调成小火煮着。这是她在双平学会的,多年没试,做起来却不假思索,没有一点粥很快煮好,任苒装了一盘家乡的腌笋丝,一块儿端出来,“只有这些了,请随便慢用。”
  陈华吃着粥,跟过去一样,他吃什么都不会流露很有胃口的样子,可是吃过一碗后,他要求任苒再盛一碗,全部吃完,他说:“谢谢,很好吃。”
  任苒笑:“别客气,时间不早了,饭也吃过了……”
  “别急着逐客,我们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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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任苒无可奈何,却深知陈华根本不好打发,她只得收拾了餐具,托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摆出一个认真交谈的架势。
  “陈总,您有什么话要谈?”
  陈华拿出手机,按了一个键,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任苒一下子呆住,这个别人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她马上分辨出,是双平特有的海浪声。
  双平是一个类似盆地的小岛、四周高中间低,只有一窄条沙滩、其余地方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和深深浅浅的洞穴、海浪日夜不停冲刷回旋,乍听之下,声势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等到习惯以后、更可以辨出其中的节奏感,完全不同于别的地方潮汐涌上沙滩一波一波温柔拍击的声音。
  有几年时间、这个声音如同面前这个人一样,时时萦绕她的心间,以至不管到了哪一处海边,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比较。
  她完全没想到,在已经渐渐淡漠以后,此刻在这深居内陆的斗室中会再次听到久违的响声。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密集的鞭炮声,淹没了手机里传来的海浪声音,同时让任苒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艰涩地说:“这么说,螃蟹是从双平带回来的,还特意录下海浪的声音给我听,陈总好雅兴。”
  “昨天我在双平。”陈华收回手机,靠在沙发上,“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走到海边抽烟,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拿出手机,才想起那里没有信号。”
  “想跟我说什么?现在说吧,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装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陈华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的笑意,“我就知道放这录音给你听,会被你嘲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打算继续抒情。”
  任苒倒无话可说了。
  “任苒,我已经失眠了好几年。你以前就知道我睡眠不好,对吗?”
  任苒干笑一声,“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关于你的私密还真的不少,比如你爱裸睡,不知道和在我之后的女友一起是不是还保持着这习惯。”
  这个嘲讽并没让陈华动容,他凝视着她,“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潦倒的日子,可也是我睡得最踏实的日子。”
  任苒苦恼地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手。
  “其实我要说的部分一点不抒情,走在海边,我突然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的春节,我都不由自主要去双平。”
  “每个人都有一点癖好,并不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更没必要对别人解释。”
  “你看,你铁了心要拦住我说下去。就算有信号,我也能想象得到,你不会欢迎我的电话。我傻乎乎弯着腰抓了大半晚上的这桶螃蟹,就像上次想带你去双平看日落被你拒绝一样,这些事只在合适的时间做才算得上浪漫,时过境迁,就成了可笑、徒劳。不过我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徒劳的努力,现在补上,可笑也无所谓了。”
  “那倒不必。”任苒微微一笑,“你以前也不介意偶尔做一点平时不屑做的事哄哄我,比如拿着花陪我招摇过市。在这方面,我没什么遗憾,我可以毫不保留地夸奖你,对于一个爱幻想的傻姑娘来讲,你确实已经满足了她的全部想象。”
  “也就是说,你对过去毫无遗憾?”
  任苒后悔坐在他面前了,这间客厅狭小,她只是单纯不想与他并坐在那张沙发上,可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她要么与之对视,在他的视线之下,她越来越难以保持镇定;要么避开他的目光,而他步步进逼,根本不给她闪避的机会。
  “我的遗憾不同于你,陈总。我很遗憾那一段过去成为你刻意唤起我的记忆,对我来讲,这是一种困扰。”
  “对你这样有一点固执的女孩子来讲。一本妈妈留下来的书尚且会一看近十年,绝口不提过去,可以去淡漠、遗忘才是最大的困扰。”
  “你多虑了,陈总,我怎么可能淡漠呢,我也没必要去忘记什么。”任苒清晰地说,“不过,我始终没办法像你一样毫无保障地把过去和现在这样联系起来,双平对我来讲,是回不去的一个地方。最美的风景留在过去,我和我爱的人曾经经历过,已经足够,无需拣特定的日子和一个陌生人去重温。”
  “总而言之,你既不想重提过去,也不想重新开始,根本不想给我任何机会证明我爱你。”
  “我还是那句话,陈总,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应该一直爱你。我想象得到,你能做的证明无非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她微微笑了,“我现在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托你的福,手头海鸥数目不算小的存款,我的物质欲望并不强烈,可以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不错。锦上添花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个诱惑没大到让我低头的地步。”
  “尽管你不会相伯,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了,我还是得把我准备给你打电话讲的话讲出来,我没有自大到会认为你应该一直爱我,事实上,我一直爱你。”
  外面鞭炮远远近近地持续响着,不停有烟花带着啸音升腾而起。从窗外掠过。任苒突然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此情此景,他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曾经经历过,然而记忆如同烟花迸裂后飘散开来的碎片,在脑海中浮动不定,稍纵即逝。
  她曾以那么大的热情爱他,曾那么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爱。
  然而曾经渴望的,如今摆在她面前,却失去了诱惑。
  她看着陈华,迷惘而难受。
  “你会一直爱着某个人,后来让助手打发她吗?这种爱的方式。恐怕我接受不了。”
  陈华默然良久,“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愿意用以后的日子来弥补你。”
  “不用了,陈总、你对我没什么亏欠,我不需要弥补。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我爱过一个叫祁家骢的男人,你是陈华。也许你能证明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你。可对我来讲,你只是陈总,两个陌生人,不适合再来谈论感情了。”
  她一口气说完,便要起身站起来,可是陈华的动作更快,伸出一只手按住她,那个力道让她停留在原处不能动弹。她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俯身过来,面孔离她很近,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她。
  “你设想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任苒,从此不再爱任何人吗?”
  任苒一怔,随即笑了,“我们不要把生活弄成一个末流肥皂剧好不好?不,我并没有心如死灰,也不想活得孤单悲惨。我猜我……会爱上一个性格温厚的男人,前提是他先很爱我。主动去追求一个人,对我来讲有一点难度了。相处到一定程度。我会结婚,在合适的地方安下家,我会尽力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像我妈妈那样——”
  说到这里,她猛然打住了,心底泛上一阵尖锐的疼痛。
  像妈妈一样吗?性格那么善良、坚强、勇于牺牲、慈爱的母亲,是她从小就想成为的人。然而现在不假思索地讲出来,却几乎是一个自我诅咒。
  母亲是因为无望的爱情,还是对她的责任在忍受不忠的婚姻?父母之间的爱是从哪一刻开始动摇直到不复存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谈不上永恒,是不是我们只能享受眼前欢娱,无须希冀与怨恨?可是母亲怎么能在那样的绝望以后,仍然希望她能保持天真的心态,不受伤害地成长……
  自从知道父亲的私情以后,这些问题长久而反复地折磨着她,随着时间流逝,她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无需别人再来开解她,她不再苦苦思索,与自己纠结;可是压到心底,并不代表淡漠或者遗忘。
  她痛苦地将头扭开。
  陈华显然清楚她在想什么,他的手加了力道握紧,“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法为你妈妈释然。你看,所有的感情都是一个冒险,哪怕对方是一个你认为的温厚好男人。那么不如跟我在一起,我爱你,如果你需要婚姻做保障,我乐于求婚。”
  任苒吃惊地看着他,他的神态平静,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陌生的光芒,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他,不禁迷惑不解,却很快镇定下来,客气而慎重地回答:“你要真的像你认为的那样了解我,就会知道,其实我不可能对婚姻寄予厚望,婚姻什么也保证不了。我这就答复你——谢谢你,我不接受这提议。不爱一个人,却跟他结婚,那不仅是一场冒险,还根本违背了我的原则。要是不小心再一次爱上你,我会输不起;要是始终不爱你,那我成了什么?”
  “你在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的情况下就跟我在一起了,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可以爱你,让你生活得幸福。如果你始终不爱我,那也是我愿意承受的结果。跟我在一起,任苒,我不会强加你任何事情,相反,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沉,满含着魅惑。隔着衣服,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度,他的身体离她十分近,带着无形却强烈的压迫感,她突然又呼吸困难的感觉。没等她说话,他突然站起来,同时拉起她,双手收拢,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嘴唇灼热地压倒了她的唇上,几乎没一刻停顿地吻下来。
  这个吻带着汹涌的贪婪与热情,不容抵挡,一时之间,任苒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被动地回应着。
  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音乐铃声盘旋在室内,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力摆头,挣脱了他的嘴唇,哑声说:“放开我,请……”
  铃音继续响着,他轻轻松开了她,她努力撑着,茫然四顾,,找到手机放的位置,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她顾不上说什么,走进卧室接听。
  祁家骏那边并没放假,他告诉她,加班完毕后,他和肖钢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一块儿吃了消夜,然后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算是过节。现在他已经回房休息,一时睡不着,想到马上是国内的午夜了,于是给她打电话。
  任苒终干让紊乱的呼吸节奏平缓下来。
  “听到我这边的鞭炮声了吗?”
  “真热闹,我给家里也打了电话,敏仪告诉我,小宝已经敢自己去放鞭炮了,拦都拦不住。”他叮嘱她:“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跟车友会的人约好了,明天开车出发,自驾去张家口塞北滑雪场滑雪”
  祁家骏笑了,“以前在Mt.buller(墨尔本附近的一个滑雪场),刚开始你跟敏仪摔得发誓再也不去了,后来到下午五点雪道要关闭了,你们还舍不得走。”
  那是他们刚到澳洲的不久,祁家骏开车带她们去滑雪,后来三个人再也没有同行过,现在想起来,那样看不出什么忧虑的日子,显得十分遥远了。
  她不愿意多想下去,“听说张家口有好几个滑雪场,还可以吃烤全羊,体会塞外风情,多过瘾。”
  “那就好,戴好护目镜,玩得开心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话结束,任苒心乱如麻,她放下手机,几乎想躲在卧室再不出去,却又不得不出去了。
  她不看陈华,“陈总,时间不早了,请你……”
  陈华走近她,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请不要这样,不然我只好当你已经是在违背我的意思,强加于我了。”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何必非要抑制自己。”
  “那是身体本能反应,跟爱是两回事。”任苒疲惫地说,“你是男人,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女朋友,不必问我身体反应是什么吧。”
  陈华几乎啼笑皆非,“刚才电话是祁家骏打来的吗?”
  “对。”
  陈华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看着她,“又是祁家骏。任苒,你还是一个固执的傻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把自己陷在他的生活里,他可能给你带来的只有麻烦。如果他像他宣称的那么爱你,根本不应该有你在身边,却去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带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不停来招惹你。”
  ‘陈总、你一向自负、强悍,能够完全按你的想法安排生活,做出判断没有任何犹豫,大概反容易忽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凡人。有时软弱,有时迷感,会犯错误,会做傻事。会伤害自己的同时伤害别人。并不总是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始终坚守的是什么。我跟阿骏,都是这样的凡人,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用你来费心批评。“
  陈华苦笑,“只要一涉及到他,你的牺牲精神就占了上风。没法客观。”
  任苒井不生气,也笑了。“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并不打算牺牲自己。牺牲精神很伟大,可有时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情感。我妈妈牺牲了她的生活,想成全一个幸福的家庭给我,我还是幻灭了,我为她的牺牲感到痛心、不值,如果可以重夹。我情愿她活得自私一点。我永远爱我妈妈,不过,我不会走她的路:以后我会尽力做到不把我的感情强加给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牺牲。”
  “你爱祁家骏吗?”
  “大概我们之间,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没错,我不怕对你承认,阿骏爱我,我也爱他,我们都对父亲失望,对未来恐惧,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已经相互依赖得太深,不可能放弃彼此了。”
  “你甚至弄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亲情,就准备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没谈到那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伤害他的感情。仅仅只冲这一点,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一起。”
  陈华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打算给我任何机会?”
  任苒看着他,没有一丝闪避:“你看,你不能忍受这个,对不对?下次千万别跟一个女人说,你不在乎她爱不爱你,只要让你爱她就好。爱是一种需要得到回报的感情,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个人不停地爱下去。尤其你这么自负的男人,对于感情的要求很高,我早就不是那个能够不顾一切爱你的小女孩了。”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骤然开始雷鸣般响起,烟花礼炮将天空映得通明。任苒看着窗外,平静地说:“雪下得小多了,陈总,早点回家休息,小心驾驶。”
  陈华站到楼下,正值午夜时分,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了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仰头看去暗沉的夜空流光溢彩,大团大团的烟花一刻不停地升腾盛放着。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世纪之交的广州。
  那个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北京脱身。坐晚班飞机,正赶上市民在珠江畔自发的狂欢。他并无驻足旁观的兴致,下车后径直走进公窝,拿钥匙开门,却发现电视开着,荧光一明一暗之间,映照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子。
  他站在门边,十分意外。
  半个月前,他将地址给了专程赴京找他的任世晏。他想,她应该早就随父亲回家了,没想到她仍在这里。
  他走过去,蹲到沙发前,只见她楼着抱枕,苍白瘦弱地蜷缩成一团,眉目扭曲着,陷在恶梦之中,喃喃叫着妈妈。
  他头一次意识到,她比他想象的更坚持、更执著。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见证了她从天堂跌落到现实之中,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她向他披露她初萌的心动,那样胆怯,却又那样勇敢坦白,让他不由自主有微妙的心动。
  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坚持陪在他身边,终于突破了他所有的冷静自制。
  她给他最大的意外,将所有的钱留给他,没要一个承诺地离开。
  他一直做的,不过是享受她的爱。
  甚至他在澳洲的那个误会,都来得那么自私。
  表面上看,他不想扰乱她的生活,断然转身走开;实际上,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他已经将她的爱看得理所当然以后,却突然被她遗忘——这是他无法对她解释的部分。
  这样从情感上依赖一个女孩子,让他有隐隐的不安。他想,如果她已经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那么。他也可以做到淡漠。
  可是她已经占据他的心太多。
  从最不受他意志控制的睡眠开始,一直到他的记忆。
  那些相处留下的点滴细节,以隐秘的方式存在于心底,一经唤起,便悄然浮上心头。
  他意识到,他拒绝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一面,其实早就被她洞悉、接受。
  她抚慰的,绝不仅仅是他因潜在的焦虑而无法沉稳的睡眠。
  然而他无视那一切。仍然傲慢自负地分析她的情感,将她对他的爱归之于盲目崇拜。
  他以为他看透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的冲动,纵容她享受一个假期无妨。
  直到分开以后,他才知道,付出那样的热情,需要多少决心和爱。
  表面上看,那段关系是他掌握着主动,而实际上,一直是她比他勇敢、坚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独自寂寞地想念他,等待他;在他回过头来时,她的爱耗尽,开始一点一点遗忘他了。
  六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从前那样的脆弱。
  正如她看着他的眼睛坦白承认的那样,她再不是那个不计后果直奔他而去的小女孩。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吗?
  寒风裹着烟花纸屑,混杂着小雪从天空飘洒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终于慢慢由密集变得稀稀拉拉,守岁的市民开始入睡,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个房间也熄了灯。
  他依然伫立在原处。
  任苒站在黑暗的卧室中,撩开一点窗帘,看着楼下那个高大笔直的身影。
  那是她曾不可理喻地深爱过的男人。
  她扑向他,如同飞蛾扑火。扑向一种神秘的宿命。
  飞峨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带着盲目的决心飞去,最终折损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飞蛾扑来的决心,于相遇交融的瞬间,燃烧闪亮得异乎寻常。
  没人能在时间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是一个谨慎的成年人,再没有扑火的勇气,却不后悔曾经经历过那样忘我的爱情。
  烟花如昼的北京,正由喧嚣一点点进入沉寂,远远近近,一家又一家灯光熄灭,只余路灯昏黄的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地上。
  她慢慢放下了窗帘,在心里对他说:再见。
  光荏苒而过,留下所有无法磨灭的回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曾经忘情沉溺的幸福,都是他们共同的经历。
  她不怀疑他对她说重新开始的诚意。
  只是,别后沧海,他们终于错过了彼此。
  她想,她不顾一切的爱,也在那个骄傲冷漠的男人心里留下了印迹。对于她少女时期的痴恋来讲,这似乎是一个不算遗憾的结局。
  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而明天,是新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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