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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与君初相识(1)
更新时间:2010-11-20|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31390 |繁简切换:
第一章(上)
  在12岁以前,任苒的生活可算是幸福得没有一丝缺憾。
  她父亲任世晏在南方家乡Z市的Z大法学院任教,母亲方菲在Z市图书馆工作,他们家住在离Z大不远的一个独居院落内。
  那套房产是任世晏做传教士的祖父遗留下来的,不大的庭院内,一棵樟树生长得枝繁叶茂,据说树龄超过60年。在晴朗的日子里,树叶将洒落院内的阳光筛得光影斑驳。红砖黑瓦的两层楼房透出年代久远的感觉,朝西的一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看上去生机盎然,多少掩饰了房子年久失修的颓态。
  任苒从小便适应与大学校园比邻而居的宁静生活,更爱那套房子里面度过的所有幸福的时光。身为著名法学家、教授的父亲和性格温柔的母亲对她既要求严格,又宠爱有加。
  父亲的世交祁汉明的儿子祁家骏与她一块儿长大,两人如同兄妹般相处,让她根本没有独生子女通常会有的孤独感。
  她觉得她的小小世界十分完整。
  然而,任苒的母亲方菲在女儿12岁时病倒,那一年任苒刚上初中。经过不同医院的专家诊断,方菲被确诊患有子宫癌,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任世晏悉心照顾妻子,但是他毕竟工作繁忙,除了上课、带博士生,还要做课题著书,时不时要出差去外地开会讲学。任苒很快习惯了三点一线地往返于学校、医院和家中,将作业带到医院做,她学会了看护妈妈,同时也眼看着妈妈在病痛折磨下慢慢瘦弱憔悴。
  方菲先做手术切除病灶,再做化疗,忍受厌食、抑郁、呕吐、掉头发的折磨,然而癌细胞还是已经转移扩散,侵蚀了她身体别的器官。
  漫长的治疗过程,对病人和亲属来说,是一场共同的折磨。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方菲都漠视病痛,表现镇定,从来不诉苦不抱怨,她和女儿一起读书、谈心,督促她好好学习,对着丈夫保持微笑,这样的勇气让所有人惊佩不已。
  任苒16岁那年的冬天,方菲在医院里去世了。
  那时正值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提前几年便有人搬出各种神奇的预言,争论世界是否已经快到了末日;有人却在欢呼雀跃,迎接千禧年的到来,认为地球将翻开一个新的篇章。
  任苒沉湎于丧母的伤痛,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沉默的少女,对于周围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安葬妻子后,任世晏注意到女儿的状态,决定换个环境。他离开Z大,应聘到中部省会城市H市的一所财经政法大学任教,同时让女儿跟着转学过去。任苒沉浸在伤心之中,没有反对。
  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后,任苒提不起情绪来适应。她变得更加阴郁内向,头半年时间里,在这边的生活过得十分糟糕。她既讨厌此地与故乡完全不同的暴烈气候,也不和新同学交往,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任世晏正为女儿担心不已时,祁家骏参加高考,并报考了他任教的大学,让父女二人都喜出望外。
  任祁两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任苒的祖父那一辈,双方完全知根知底。任世晏与祁家骏的父亲祁汉明是老同学加好友,与祁家骏的母亲赵晓越曾是Z大的同事,两家人一直来往密切。
  在任苒母亲的葬礼上,任世晏要强忍悲痛处理各种事务,无暇照顾女儿。祁家骏一直握着哭得几至晕厥的任苒的手安慰她,所有的人看着这一对沉默的悲伤少年,都只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来得自然而纯真。
  祁家骏过来上大学后,差不多每天来任家陪任苒一块做功课,她总算振作起来,渐渐摆脱了孤僻,在高中最后一年里埋头学习,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任世晏惊喜之余,更加默许了他们的出双入对。
  双方家长的想法似乎达成了默契,只是任苒并不认可。她承认,她与祁家骏的关系比一般朋友来得更为密切,甚至比一般兄妹更友爱,可是离真正谈恋爱,却很有一点儿距离。
  一起长大、太过熟悉,没有心跳的感觉,当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任苒觉得这个看似温和,其实性格复杂、放任不羁的漂亮男孩子是知己好友,却并不是自己期待的男友。
  从小到大,她眼看着祁家骏不停结交女友,毫无妒忌之意。在她看来,那样少男少女之间的分分合合,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基于青春期骚动的社交活动,并不吸引她。她想要的是“更激烈的感觉,能淹没自己的爱情”。当她直言不讳讲这话时,祁家骏大笑,揉一下她的脑袋:“少女思春真可怕。”
  “不许笑我。我知道我爸和我妈那样的婚姻很幸福,他们是恩爱的典范。可是由同学而恋爱、结婚,未免太平淡,没有一点波澜起伏。”
  祁家骏耸耸肩:“据说很多人想要一个平淡的幸福也要不到。”
  任苒知道他父母的婚姻多少有问题,家庭气氛常年紧张,“平淡的幸福当然不错。可是我就不信,难道你现在就开始想要那种生活了。”
  祁家骏微微出神,他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孔,平常总有一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姿态,对什么都表现得不认真,偶一沉思,脸上神态便有了一点阴郁。他随即摇头笑了:“我对婚姻没向往,想不通人为什么要找麻烦结婚。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想要什么,也许我想要一个有梦露身材的女朋友也说不定。”
  任苒发育偏迟,到了高中才开始长个子,一向引以为恨,她看看自己纤瘦的身材,咬牙说道:“可见男生都是视觉动物。”
  “好吧,但愿那个能将你淹没的男人爱的是你的灵魂。”祁家骏对她的小女生腔一向既轻视又容忍。
  相貌英俊、家境富有的祁家骏从读中学起就十分受女孩子欢迎,甚至他那个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性格也被充满浪漫想象的女生视为了他的魅力之一。他和任苒一直如同兄妹般相处,任苒成天匆匆往返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没一个女孩子想到去妒忌她被祁家骏放在优先位置。
  上了大学之后,那些喜欢祁家骏的女孩子当然不再满足于递下一小纸条、一块儿看场电影、放学时同路回家顺便说点儿废话这种相处模式,看到他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军训后晒得黑黑瘦瘦的新生,不免会疑惑地上下打量她。
  任苒对自己的容貌评价十分客观,她五官长得像她父亲,轮廓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小小的面孔上有着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算不上惊艳的美女,也完全不用自惭。尽管被祁家骏的仰慕者这样用评估的眼神审视,可并不妨碍她开始喜欢大学生活。
  丧母的悲痛渐渐沉淀到了心底,又脱离了弥漫着紧张升学气氛的中学校园,满眼看到的都是意气飞扬的同龄男女,她的心境一下明朗了起来,慢慢恢复旧时的开朗性格。
  她鼓励祁家骏跟人约会:“那个打扮得蛮吉普赛的高个子女孩看着好有气质。”
  祁家骏吃不消她的审美:“你看多了三毛,见人长发中分,披披挂挂的打扮,两眼幽深欲语还休就觉得是气质了。拜托,我接受不来这一款。”
  过不了几天,她转而大力推荐一个身材惹火的女生:“这么标准的尺寸,不是正合你的期望吗?”
  祁家骏的态度倒是无可无不可,只要对方感觉还好,他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在他们约会后,任苒缠着他问他新女友的发育秘诀,他哭笑不得了:“我跟她没熟到讨论身体的地步。”
  她不罢休,继续追问两人相处的细节,直问到祁家骏招架不住求饶。
  祁家骏比任苒大2岁,任苒上学早,只比他低一个年级。他们从小在一起聊天就十分坦白,讲各自隐秘的愿望、烦恼、恐惧、悲伤、迷惑,认定对方是最值得交谈与托付心事的对象。
  可是男女交往的私密又岂是别的少年心事可比,祁家骏知道任苒生活十分单纯,而思想则过份活跃,他再没把换女朋友当回事,也觉得没办法挨义气挨到事无巨细汇报,以满足她少女好奇心的地步。
  “你还是赶紧去找那个会把你淹没的人恋爱吧,多失恋几次没关系。等到了30岁,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结婚。”
  “哼,我不像你这么没操守,找不到感觉,我一辈子都宁缺勿滥。”
  “我连大学专业都是家里开会决定的,更别提以后的婚事了。”
  祁家做着规模不算小的皮革制品出口加工生意,在老家Z市商界颇有名声,祁家骏又只有一个姐姐祁家钰在澳大利留学不归,他当然早就意识到家里对自己的期望。他叹一口气,笑道,“现在他们由得我玩,不过将来我肯定没有按自己心愿宁缺勿滥的自由,如果能完全按我自己的心思来,我宁可不结婚。”
  “我才不信祁伯伯赵阿姨会那么狠,非要逼你跟一个你不喜欢的人结婚,你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人太多了,对谁都不够认真。”
  祁家骏大笑了:“你懂什么叫认真?”
  “认真就是认定一个人,永远喜欢对方啊。”
  “太幼稚了,你不允许人有变心和反悔的权利吗?”
  任苒哑然。
  “他们希望我聚的肯定是首先能让他们喜欢的女孩子。小苒,你一向最符合他们的标准了。如果你到时嫁不出去,那就嫁给我吧,这样多皆大欢喜。”
  任苒也笑,并没拿这句话当真:“让我当你的备胎,你想得倒美。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未免会笑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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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下)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任家。
  这所财经政法大学规模并不大,任世晏接受聘任过来执教,校方给他在学校安排了一套房子暂住。
  校园依小山而建,地势略有起伏,任世晏的房子在学校的老宿舍区,远离学生宿舍。登上20来级石级上去,是几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仿苏式建筑,砖木结构的四层楼房,有着灰扑扑的水泥楼梯,走廊黑暗而且不算通风,房间结构说不上合理,楼下也不方便停车。最初这里是苏联专家楼,后来变成教授宿舍,自从学校在校园以外开建新的公寓区,改善教师居住条件后,这里的住户陆续迁出,只剩下单身和外聘教师,住得远没过去密集。可是任世晏倒是喜欢这一处宿舍区的安静环境,又觉得上班方便,同时并不确定会长期在此执教,便没有另买房子的打算。
  任苒考上大学后便住进宿舍,但回家对她来说实在太容易了。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祁家骏想来借一本专业书,她带着他上楼,刚打开房门,就已经听到任世晏与人在书房里面谈话,他的声音十分浑厚。
  “……从目前的立法来看,还没有现成的法规来规范私募,但是有很多风险需要防范,我觉得你要注意的问题不止是合约,参与证券公司的资金拆借,政策方面的不确定因素也要考虑进去。”
  另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在现在的证券市场内活动的民间资本,如果不想被猎杀,就只能与官方性质的资本结盟,恐怕作为私募基金的操作者来讲,并没太多选择。”
  祁家骏低声说:“要不我们待会儿再过来吧。”
  “我爸一谈起这些法律问题就没完,要是在里面跟带的博士生谈话,就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没事儿,我们拿了书就走。”
  她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视线却一下被坐在任世晏对面的那个人牢牢吸引住了。
  任世晏嗔道:“没礼貌,怎么就这样闯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祁家骏连忙说:“对不起,任叔叔。”
  那客人是一个陌生男人,姿态放松地坐在藤椅上,仍看得出身材是南方人中少见的高大,略显瘦削的一张面孔上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略微带着鹰钩,看面容很年轻,可他的眉宇之间却又有着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镇定气质,让人无法确定他的实际年龄。
  任苒的第一个判断便是,这人当然不可能是她父亲的学生。在一向号称气势逼人、气场强大的父亲面前,他没有任何诚惶诚恐受教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他的目光扫过任苒,在祁家骏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祁家骏的神情却一下变得古怪了,而任世晏也略微不安:“家骏,有什么事吗?”
  “没事。”祁家骏拉一下任苒,“我们先出去。”
  “你不是要找书吗?”
  祁家骏不理会她,转身出去,她觉察出不对,禁不住再度看向那陌生的客人,阳光透过南方窗子斜射进来,他站起了身,彬彬有礼地说:“你好。”
  他果然如她判断的那样十分高大,眼睛深邃得仿佛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多少与这个年龄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在他的目光下脸红了,而且不习惯如此客套的对话,连忙说:“呃,你好。你们继续,我先出去了。”
  任苒匆匆出来,却没看到祁家骏,她下楼后才发现,他正站楼下。暮春时分的下午,阳光明丽地洒在他身上,她却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阴影。
  “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吗?”
  祁家骏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见过一面。走吧。”
  两人向石阶走去,任苒实在忍不住:“喂,只见过一面的人,你表情怎么这么古怪?”
  祁家骏沉默一下,声音平淡地说:“他是我爸爸的儿子。”
  这个别扭的句式将任苒吓得目瞪口呆,她琢磨了一下:“那个,不是你妈的儿子吗?”
  “笨。他要是我妈的儿子,我就直接叫他哥哥了。他是我爸跟外面女人生下来的。”
  他们的老家Z市地处富庶的南方,的确有不少有钱人养外室包二奶,可是任苒生活圈子单纯,她实在没法将她从小认识的祁伯伯与“私生子”联系起来,更不能想象在Z大做行政工作、性格看上去颇为刚烈的赵阿姨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不禁发出一个长长的惊叹:“天哪。”
  祁家骏横她一眼,只可惜他的脾气只对别人有威慑力,对任苒却从来免疫,更阻拦不住她的好奇心。
  “你妈……知道这件事吗?”
  “我都知道,我妈会不知道吗?”
  “那……赵阿姨应该很生气吧。”
  祁家骏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他母亲岂止是生气。知道丈夫有一个比自己女儿小三岁,比儿子大四岁的私生子存在时,赵晓越才生下祁家骏不到一年。她险些精神崩溃,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状态——如果严格定义正常状态,也可以说,她从那以后都没有恢复,祁家骏自懂事起,便对家里一直延续着的冷战气氛习以为常了。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说过啊?”
  “你傻了吧,这种事我会到处跟人说吗?”祁家骏不耐烦地说。
  “那……他找我爸干什么?”
  “不知道。”
  “我爸好像知道你们的关系。”
  “这也不算秘密,以你爸爸跟我爸爸的交情,肯定知道。”
  “阿骏,我爸不会跟他有什么事的,他们一听就是在谈法律上的事。他一向最喜欢你。”
  祁家骏本来应该被这个天真的劝慰逗乐,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情,只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因为任叔叔跟他谈话就生气。”
  她摇他的胳膊:“喂,这事是祁伯伯不对,还有就是……那个人的妈妈不对。我跟你家这么熟,都不知道这件事,也从来没在你家碰到过他,可见他跟你的生活完全不相干,你何必为他生气?”
  祁家骏苦笑:“小苒,你不明白。知道家里气氛说不上正常,妈妈总那么喜怒无常的原因后,我看到他,不可能开心。”
  任苒认真想一想,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他存在的?”
  “三年前。”
  任苒好一会儿没说话,祁家骏不免奇怪:“在想什么呢?”
  “阿骏,你当时一直陪着我,我只顾着操心妈妈的病,一直到她去世,我自己伤心,一点儿也没安慰你。”任苒抱着他的胳膊,“我实在太自私了。”
  “傻瓜,这种事,别人没法安慰的,只能自己忽略。”
  “小苒——”
  对面一个女人从一辆黑色桑塔纳上下来,叫任苒的名字。她三十来岁,中等个子,有一张标准的椭圆形面孔,略微细长的丹凤眼带着妩媚之态,化着得体的淡妆,蓬松卷发披在肩头,一身衬衫窄裙的职业女性装束,手挽一个公事包,显得干练而漂亮。
  任苒的脸沉了下来,放开祁家骏,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爸爸约我过来谈点事情,我顺便买了菜过来,一会儿回来吃饭吧。家骏也一块过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摇头,任苒并不看她,一边礼貌地说:“谢谢你,不用了,我们还有事。”一边一步不停地走着,直到出了家属区,才稍微放慢一点儿脚步。
  “这位季方平律师现在经常去你家吗?”
  任苒摇摇头,“不算经常,我只碰到过两次,她都说是找我爸爸请教学术问题。”
  祁家骏若有所思,并不说话,任苒问他:“你觉得她是不是喜欢我爸了?”
  “她特意到你家来做饭讨好你,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你。”
  任苒一下把脸垮了下来。
  祁家骏揉一下她扎成马尾的头发,“小苒,你爸爸现在是单身男人,他学术造诣高,正当盛年,人又风度翩翩,号称本校最有魅力的教授,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对着他流口水发花痴,成熟女人喜欢他就更正常了。”
  “可是我妈去世才两年啊。她应该体谅我爸和我的心情,就算有企图,也得过一段时间再来接近我爸爸。”
  “多长时间算合适?你打算恪守古训,要求任叔叔守制满三年吗?”
  任苒没具体想过这问题,她悻悻地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你看她多会来事,我考上大学时,她才跟我们认识,吃了一次饭,通共没见过几面,就满口小苒、家骏的叫我们叫得这么亲热。”
  “小苒,任叔叔既然这么正式把她介绍给你,你就应该有心理准备,她也许不是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任苒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说她和我爸爸已经在谈恋爱吗?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连连摇头,“不会的,我爸爸不会这么快忘了我妈。”
  祁家骏柔声说:“别这么看问题,小苒。我相信你会永远怀念你妈妈,不愿意任何人取代她的位置,可是生活要继续,你要求你爸爸保持单身来证明他不会忘了去世的妻子,并不合理。”
  “我什么时候说过再不许他谈恋爱结婚,他现在才46岁,以后当然应该找个人作伴。可是他和我妈妈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感情那么好,如果她去世两年不到,他就对其他女人动心了,那才叫不合理。”她愤愤然地说,“不行,我要回去问问我爸爸。”
  祁家骏一把拖住了她:“你看你,这就有些过份了。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任叔叔说你从小条理清晰,逻辑能力强,适合读法律专业,当时你就说,你对法律没兴趣,而且你妈妈也不希望你学这专业。任叔叔尽管不开心,可还是依了你让你读了经济学专业。你也得相应尊重他的生活吧。”
  任苒无言以对,可是想想仍然无法释然:“我不是干涉他,我只是没办法接受他这么快就忘了我妈,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觉得比较合理。”
  “还是那个问题,小苒,你认为多久才算合理?”
  任苒语塞,不高兴地反问:“阿骏,我怎么觉得你在力图说服我马上接受这女人。是我爸让你来当说客的吗?”
  祁家骏一怔,随即摇头笑了:“别傻了,任叔叔不会让我干这事,而且我也说不上喜欢这位浑身透着精明的律师。我只是想给你做好心理建设,不要太抗拒你爸爸有可能开始新生活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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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上)
  祁家骏还有约会,两人告别,任苒回到宿舍,闷闷不乐地躺下,仔细回想这件事,得出的结论仍然是:她非常抗拒。
  她当然已经过了对于传说中恶毒继母莫名畏惧的年龄,而且她也承认,她父亲任世晏确实如祁家骏所言,“正当盛年”,仍然英俊潇洒,完全具备被人仰慕追求的资本。可是她无法用理智说服自己,父亲已经克服了丧妻的悲痛,将要——或者甚至更糟,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室友招呼她去食堂,她却摇头谢绝,而是爬起身,向家里走去,决定跟父亲好好谈谈。
  那辆黑色桑塔纳仍停在原处,任苒快步上了石阶,走进自家单元,却与正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扶住她,让她站稳,说声:“对不起。”
  她定睛一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立在她面前,正是一个多小时前坐在她家与她父亲交谈的那个人,她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哦,我是说,对不起,其实是我撞了你。”
  那人微微一笑:“没关系。”
  他松开手,稍稍侧身,让她过去。
  任苒上了三楼,拿钥匙开门,玄关处摆着一双深蓝色高跟鞋,显然是季方平的。她向里走一步,便对着了小小的厨房,从她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她父亲任世晏正从身后双手环抱着站在调整台边切菜的季方平,而季方平如小鸟依人般享受着他的怀抱,这个亲密的姿态让任苒顿时站住了脚步定在了原处。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来,一字字撞入她耳内。
  “……祁家骢这年轻人锋芒内敛,谈吐老练,看上去真不简单。”
  任苒没心思想到季方平提到的祁家骢这名字与祁家骏之间明显的相连之处,只紧张地等着父亲说话。
  “他完全靠做投资、做期货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已经可以调动大笔资金,在私募业内炙手可热,证券公司甚至给他提供专门的办公室,实在让人吃惊。”
  “他好象并不买他父亲的帐啊。”
  “唉,老祁一直对他愧疚,所以再三托付我,一定要帮他避开法律上的风险。我准备收集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做有针对性的研究,相信政府不久也会做这方面的立法工作。”
  “好了,别谈工作了。我刚才过来碰到了小苒,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根本不愿意留下来吃饭,怎么办?”
  “小苒性格很平和善良,她迟早会接受你的,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都等了八年多了,世晏。”
  任苒被这句话惊得呆住。
  八年——这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开始没多久的恋爱。从她10岁起,这女人就窥伺、甚至侵犯着她的家庭、她的父亲,而那时她母亲还健在。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浑身血液却变得冰凉,麻木地站着。
  只听季方平继续说道:“我今年已经34岁了,世晏,我还想给你生个孩子,再拖下去,我怕我连当高龄产妇的机会都没有了。”
  “平,小苒是我唯一的女儿,她对她妈妈十分怀念,好容易才走出丧母的阴影,我不可能无视她的感受,现在就公开和你在一起。本来按我的想法,还要过一段时间再介绍你们认识比较好。”
  “你已经很保护她了。为了不让她听到闲言碎语,你放弃了Z大现成提升为法学院院长的机会,跑到这个规模远不及Z大的学校来教书,我也只好到这里来重新开始。世晏,这一切是我甘心情愿的选择,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来往了。”
  “我还是希望你试着跟小苒做朋友,这样以后我跟她说我准备再婚,她会容易接受一些。”
  “世晏,我不是抱怨,也不是逼你在女儿和我之间做选择。可是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么大的女孩子相处,她对我好像很有戒心,而且小女生恐怕都有些恋父,我根本不敢想她听到我们打算结婚会有什么反应,唉,我也实在没信心让她喜欢上我。”
  “小苒不是恋父,她一向很爱她母亲,现在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有责任照顾好她。”
  季方平默然,手上切菜的动作却加快了。任世晏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俯到她耳边,声音放轻一些。
  “平,请体谅我。就算小苒一时不能接受你,也没关系。她马上要读大二了,大学毕业后,我会送她出国留学,阿骏那孩子会早她一年出国,我跟他已经谈过了,他一直喜欢小苒,向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她,到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无明怒火在胸中冲撞,任苒摆脱了呆立的状态,猛然抬起脚,将那一双高跟鞋踢得飞了出去,直撞到对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厨房里的任世晏与季方平惊得同时回头,正对上任苒那张惨白的面孔,任世晏连忙松开了季方平。
  “小苒……”任世晏叫着女儿的名字,却只见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如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任苒缓缓抬手,指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苒,你镇定一点,我和你父亲……”
  任苒在季方平清亮的声音刺激下,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厉声说,“你给我闭嘴滚出我家,不要跟我说话。”
  “小苒,注意你的礼貌。”任世晏说示意季方平不要说话。
  “那你们呢,你们要不要注意一下你们的道德?”
  任世晏张口结舌。他今年不过46岁,体态保持良好,仪表堂堂,有着学者的儒雅气质和成熟男人的风度,在专业领域享有盛名,一向口才流利举止从容,可是此时面对女儿愤怒的指责,他不由自主现出了狼狈之态。
  看着这对在她视线下不安的中年人,任苒却没法有任何胜利感。她废然放下不住颤抖的手,转身夺门而出,一口气穿过漆黑的走廊,咚咚咚跑下楼梯,冲出宿舍,却再度结结实实撞到一个坚实的后背上。
  那人正是才从她家出来的祁家骢,他正站在门前接电话,诧异地回身扶住她,她撞得头晕脑涨,来不及说什么,匆忙绕过他,急急跑下石阶,下到一半,脚步凌乱,一下踩空,顿时摔倒滚了下去。
  任苒的大脑好一会儿都是一片空白,等意识恢复时,发现祁家骢正蹲在她面前,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她只觉得一阵剧痛,禁不住呻吟出声。
  “好象扭伤了。”他声音镇定,“我已经打电话叫你父亲下来了。”
  任苒一声不吭,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可是祁家骢按住了她:“别动,确定不是骨折才能移动。”
  接到祁家骢电话,任世晏吓得连忙与季方平双双跑了下来。祁家骢见他们过来,便站起身退开。
  任世晏看到任苒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脸上手上全有尘土伤痕,左手捂着右边胳膊,指缝里渗出鲜血,慌忙蹲下来查看:“伤到哪儿了,小苒?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季方平说:“我把车开过来。”
  任苒一把推开父亲的手,咬牙再度撑地想站起身。
  任世晏一把按住她,喝道:“别闹了,小苒,我们先去医院。”
  任苒只闷声不响地用力挣扎着,任世晏怕她越发弄伤自己,既不能松手,又不敢用力,一时手忙脚乱。这时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祁家骢开了口:“这样吧,任教授,我送你女儿去医院好了。”
  他不等任世晏说什么,蹲了下来,手放在任苒肩头:“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在大庭广众下满地打滚没什么意思。现在你选,是让我送你去医院,还是你爸爸?”
  他的声音平静客观,不带任何情绪,任苒已经挣扎得精疲力竭,安静了下来,哑声说:“谢谢,请你送我。”
  祁家骢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任世晏:“任教授,帮我把那辆车后面车门打开。”
  他轻松抱起满身尘土的任苒,走到停在远处的一辆黑色奔驰旁边,将她放到后座,然后接过车钥匙:“你们决定去哪家医院,我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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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下)
  祁家骢发动车子,瞟一眼后视镜,发现后座上的任苒头歪在一侧,满脸都是泪痕,眼中的泪水仍在不停流淌出来。
  “很疼吗?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医院。”
  任苒没有答话,她的确疼,然而更大的痛楚却是来自心底。
  她妈妈方菲去世前三天,多个脏器发生衰竭,身体极度虚弱。当着任世晏的面,她将一个存折交到女儿手里:“小苒,这是用你名字开的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块钱,每年自动转存,密码是你生日,妈妈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一定要收好。”
  她当时读高二,尽管家境算优裕,但每个月的零用钱不过100块,一下被这个巨额数字吓坏了,更被妈妈的语气弄得惊惶不安,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不要钱,你帮我收好就行了。”
  “乖,妈妈现在太健忘,怕放得自己都找不着了。”她妈妈笑着说,“你收起来。记住,这是妈妈给你的,任何人都没权力动用。”
  她妈妈说这话时,回头看看任世晏。任世晏神情复杂,却只点点头:“收起来吧,小苒。”他看向妻子,轻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女儿,你放心。”
  她妈妈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女儿:“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小苒。”
  那个存折一直躺在任苒的抽屉里。在一片混乱中,她突然记起此事。妈妈说的每一个字清晰在她耳边响起。
  她绝望地意识到,妈妈在临终前将一个巨额存折留给尚未成年的她,而不是按更合理的处置方法托付给她爸爸,甚至郑重叮嘱她,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恐怕是早就知道丈夫的婚外情了。
  祁家骢在医院停好车时,发现任苒已经在后座哭得泣不成声。他打开车门,俯身将她抱出来,用脚踢上门,微微皱眉:“不至于痛成这样吧。”
  任苒不理他,顾自大哭着,根本没留意到从后座转到了他怀里,眼泪将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浸湿了。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女孩子好象儿童沉浸于自己世界里一样,哭得如此肆无忌惮,脸上灰尘和涕泪纵横,抹得一道一道的,五官皱到一起,肩头抖动,嘴张开着,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欲绝,却实在不像是单纯因为疼痛撒娇。
  祁家骢好笑诧异之余,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怜悯,他将她纤细的身体安抚地抱得更紧了一点,跟在任世晏后面,疾步向急诊室走去。
  拍过片子后,医生给任苒处理身上的皮外伤,除了几处不算严重的挫伤与淤青外,右边胳膊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刺开一道近五公分长的伤口,皮肉狰狞地外翻着,血流不止,需要缝针。
  任苒总算止住了哭泣,只一动不动呆呆坐着,由得医生处置。
  祁家骢正要告辞,只见季方平拿出纸巾,走近任苒,想给她擦拭满脸的灰尘,任苒猛地抬手挡开她,声音沙哑地叫道:“滚,你别碰我。”
  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她的伤口做清洗消毒,被她这个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马上缝针了,你可再不能这么乱动。”
  季方平尴尬地僵在那里,拿拍片结果进来的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方平,你先出去吧。”
  季方平黯然出去后,医生仔细研究片子:“还好,没有骨折,右脚脚踝扭伤,等一下用弹性绷带固定一下。”
  任世晏松了口气,正要安抚女儿,然而任苒不等他说话,同样厌恶而暴躁地说:“你也出去,不然我不缝针,这就走。”
  任世晏只得对祁家骢说:“家骢,麻烦你帮我看着她缝针,我在外等着。”
  祁家骢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出去后,任苒一下显得十分安静,医生与护士清创,这个显然疼痛的过程中,她却再没流泪,只死死咬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头扭向另一边,左手握成了拳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左手,她一惊,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正碰上祁家骢的目光,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微微含着笑意:“我以前也缝过针,左边眉骨下面,看得出来吗?”
  他的脸隔得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眉毛英挺,眉骨下确实有一个并不算明显的细长疤痕,她“唔”了一声。
  “四年前我出了车祸,在一个小县城,替我缝针的是个实习医生,手抖得厉害,他的指导老师在旁边说:别怕,只要不把病人的上下眼皮缝到一起就没事。”
  任苒并没被逗乐,护士倒“扑哧”一声笑了,缝针的大夫摇头撇嘴说:“又在编医生的段子寻开心。”
  祁家骢笑道:“好吧,这笑话不好笑,不过你放松点儿,至少你不用怕医生给你弄个单边双眼皮出来。”
  任苒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再怎么心乱如麻,也不得不领情,勉强拉一下嘴角:“谢谢你。”
  医生给任苒缝完针后,包扎好她的手臂,再用弹性绷带固定她的右足踝,开药,交代注意事项,她心不在焉,祁家骢只好代她一一答应下来,扶起她走出急诊室,季方平已经走了,任世晏迎上来:“小苒,我们回家吧。”
  “我要回宿舍。”任苒哑着嗓子说,并不看父亲。
  “任小姐,医生刚说了,你的脚踝要冰敷,回家应该方便一点。”祁家骢温和地说。
  任苒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任世晏一把拉住她:“小苒,不要任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任世晏有些急躁了,然而不等他说话,任苒轻蔑地笑,“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背着我妈妈跟那个女人来往了多久,感情有多深吗?不用了,我现在就给你们让路,你们用不着玩地下情,熬到毕业送我出国再在一起。”
  “小苒——”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放开我。”
  “我已经给家骏打了电话,他说他马上赶过来,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任苒却直直地看着他:“阿骏也早知道你和这女人的关系对不对?”
  任世晏默然不语,任苒仰头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大家都知道,连我可怜的妈妈也知道,她不忍心告诉我,一个人背着这个羞辱去世了……”她一下哽住,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甩脱他的手,独自向外走去。
  站在一边的祁家骢轻声说,“我去送一下她,任教授。”
  任世晏无计可施,只得点头:“家骢,谢谢你,我跟你保持联络,请尽量劝她回家。”
  祁家骢赶上任苒,伸一只手拍拍她,她触电般想甩脱,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幸好他扶住了她:“如果你不想以后都瘸着走路,最好不要逞强。”
  任苒忍不住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祁家骢并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打横抱起她,一直走到停车场才放下她,拿车钥匙开门,仍然放她坐到后座上,将一盒纸巾放到她手边:“躺下吧,我尽量开慢点,等你哭够了再送你回去。”
  不知哭了多久,任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无声的饮泣。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任苒呆呆躺在后座上,她已经精疲力竭,没力气再哭了,泪水干涸在脸上,弄得脸紧绷绷的。
  她头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着车窗外,一辆辆高高低低的车从她眼前掠过,从车的间隙可以看到道旁的大树向后掠去。她已经搬来这里两年,这个城市对她来讲依然陌生,她对车子行驶在哪条路上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她的心空空荡荡,躺在才认识的一个陌生男人的车子内,竟然没有任何恐慌感
  祁家骢的手机时不时响起,多半都是工作电话,他一边开车,一边接听,讲话十分简捷。他在接了一个电话,讲了两句后,突然将手机从中间递过来:“祁家骏打来的,你接听吧。”
  任苒没有接,拿左手遮着眼睛:“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
  祁家骢收回手,对着话筒说:“你都听到了。”停了一会儿,他带着点儿嘲弄地说:“注意你的礼貌,祁家骏先生。对我来讲,她是任教授的女儿,我现在送她,是回报任教授对我提出的法律上的建议。而你对我来说只是路人,没有任何意义。”
  他将手机丢到仪表盘上,继续开车。
  任苒完全不关心他们在电话里到底讲了什么,她只一动不动躺着,尽管充满愤怒、伤心、自怜、疼痛,可不知道是体力已经被这一场发作消耗殆尽,太过疲惫,还是那点麻药犹有余威,她竟然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任苒再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黑暗,她大吃一惊,摸索着身下的皮质椅套,茫然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待在哪里。
  祁家骢并不在车上,她坐起身,从降下的玻璃窗看出去,发现车子停在本市著名的一个天然湖泊边,湖岸边垂柳依依随风拂动,祁家骢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抽着烟,昏暗的路灯照在他身上,他依然姿态放松,似乎完全不介意需要在这里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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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上)
  任苒下了车,拖着步子走过去,坐到祁家骢身边:“谢谢你。”
  “别客气。”
  “你没见过像我这么任性的人吧。”
  “年轻女孩子有任性的权力,不过,”他自己吐出一口烟雾,笑了,“我确实没见过哭得像你这么伤心的。”
  任苒怔怔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暗沉湖面:“我真的很难过。”
  “我明白。现在好受一点儿了没有?”
  “不知道,不过再哭不出来了。”
  “慢慢你会发现,不管多难过的事情,也是可以挨过去的。”
  “真的吗?我很怀疑你的理论。”任苒惨淡地笑,“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跟一个陌生男人讲起这件事。可是她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再不讲出来,她有承受不了的窒息感觉。
  祁家骢只轻轻“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黑暗中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是礼貌的敷衍还是漠然,顾自讲下去。
  “她得的是癌症,据说那种癌症只要治疗得当,康复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是她挣扎了四年,还是……她去世的时候,只有42岁。”
  那段漫长得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重新回到任苒眼前。
  不同医院的病房,妇科、肿瘤科、外科、放射科……各科专家会诊,进进出出的医生,点点滴滴落下的输液药水,刺鼻的消毒气味,面无表情的护士……
  她在恐惧中偷偷找来病历,辨认如同天书一般的病情诊断,再悄悄去图书馆和网上查资料,对照那些专有名词,努力想弄懂其中的含义。随着治疗的过程,她有时满怀希望,有时又绝望,握着祁家骏的手失声哭过后,在带着怜悯的亲友面前强作镇定,清楚意识到勉强微笑的父亲其实神情惨淡……
  “我很伤心,不过,我不管怎么伤心也知道,妈妈走了,不可能再回来。她希望我好好生活,我如果慢慢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伤心了,想着她的时间没以前多了,她也不会怪我,反而会为我开心。”
  “这样想当然是对的。”
  “我以为我爸爸跟我一样伤心,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妈妈,我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去触动他。听他的话,搬家来这里,远离让他伤心的地方。可今天我才知道,我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小姐,不要太偏执。一个丧偶的男人再找女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祁家骢扔下烟蒂,拿出另一只烟点燃,打火机火焰瞬间一亮,衬得他清瘦的面孔依旧没什么表情。
  任苒咬牙冷笑一声:“真的吗?如果这个男人是在他妻子还健在时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呢?如果他一直欺骗他生病的妻子,甚至是眼睁睁等着她死,好给另一个女人腾出位置来呢?”
  祁家骢默然一会儿,淡淡地说:“抱歉,我没法按你的要求对这种事情做道德评判。”
  任苒猛地想起他身为祁家私生子的身份,一下闭紧了嘴唇。
  祁家骢吐出一口烟雾,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态冷静:“祁家骏想必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种事,阿骏不会随便跟人讲。”
  “是呀,这是他家的家丑。看来每个家庭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你赶在今天一下子知道了成人世界这么多罪恶,难怪受冲击。”
  任苒被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你总是这样漠视别人的痛苦吗?”
  祁家骢笑了:“不然怎么样?我要跟你来一个痛苦比赛,证明我比你更惨,才算安慰你吗?”
  任苒勃然大怒,站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你的脚不能用力,等我抽完这只烟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
  “得了,别任性,就算不要我送,你也欠我的情了。再怎么说,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我的车、我的衣服全被你弄得血迹斑斑,更别说我载着你转了这么久还没吃晚饭。”
  任苒哑口无言,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一看,他的白衬衫胸前与衣袖上果然沾着暗红的血迹。她一向家教严格,并不刁蛮,顿时自觉理亏:“对不起,等下找个地方给你洗车,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衬衫我也另买一件赔给你。”
  “那倒不用。”祁家骢暗暗好笑,拍下身边的椅子,“坐下。”
  任苒只得乖乖坐下,一时十分局促。好在祁家骢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抽烟,暮春的晚上,湖面吹着微风,他吐出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散开,并不剌鼻。一只烟吸完,他扔下烟头,搀起任苒,送她回到车上。
  祁家骢并不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开到了宿舍区的石阶下。任苒也不多说什么,预备等他走后,自己再回宿舍去。
  可是他停好车,开了车内的灯,回头看向她:“任小姐,我跟任教授今天下午才正式认识,而且是有人坚持让我们见面,说不上什么交情。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有权有自己的好恶爱憎,所以我也不准备劝你原谅你父亲。不过我真的觉得,恨一个人,是一种很消耗感情跟体力的事情,尤其要恨一个你一直爱着的人。”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恨那个人吗?”
  “别问我这个问题,你理解的欺骗肯定跟我不一样。”他淡淡地说。
  “得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就当我幼稚好了。没错,我一直爱他,可是我一想到以前我有多爱他,可能以后就会有多恨他。”
  她悻悻的语气似乎再度逗乐了他,“小姐,你的感情来得很强烈,我还是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父亲欺骗的那个人是你母亲而不是你,哪怕你是他女儿,他也没理由向你公开他的私生活,你现在只是在下决心准备去恨他,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你母亲。”
  “你可真是够自以为是的,你凭什么这么推断?”她一下被他这个理性而冷淡的语调激怒了,“照我看,你这人非常冷血,大概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可言,所以才会有这种自以为冷静客观的优越感。”
  她猛地拉开车门下车,却忘了右脚不能用力,刚站定便一阵巨痛,呻吟了一声,祁家骢也下了车,赶过来扶住了她,她恼火地单手推拒着:“你别管我。”
  “好了,别倔强了。”
  他轻松地抱起她,脸离她离得很近,她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烟草味道和属于男人的气息,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抱起她了,可她头一次有这个意识,脸顿时不受控制地红了,本来推着他的左手停在了他的胸前,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沉稳,她触电般缩回,护住包扎着绷带的右胳膊。
  他抱着她慢慢走上石阶:“其实我一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并没有资格布道,而且我也从来不相信有无条件原谅这回事。”
  她恨恨地说:“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好吧,别勉强自己原谅,可是也别勉强自己去恨。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淡漠,可能对你来说最轻松。”
  幽暗之中,他声音低沉浓厚得如同四周的夜色,说话的气息不疾不徐喷到她面孔上,带着淡淡烟草味道。除了祁家骏以外,她头次与异性这样接近到亲昵的程度,这和跟祁家骏在一起时那种没有性别感、不会引发任何遐思的亲密无间完全不同。
  如果她不是被才发现的这桩私情深深困扰,她会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呵哄的姿态中带着她所不熟悉的诱惑感。然而她已经受到了影响,她突然心乱如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想回家,我今天不想看到他。”
  “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你父亲和男朋友都再次给我打了电话。”
  “男朋友?阿骏吗?”
  “他们实在不放心你跟我在一起,”他已经抱着她走进了单元楼道,黑暗中他的声音中含着调侃的笑意,“我答应了他们,一定会送你回家,所以,别任性了好吗?”
  她只得点点头。
  外面的路灯远远透了进来,照得楼道有一点微弱的光亮。任苒清楚知道楼道里装有声控照明开关,只需咳嗽一声就能发光。可是她竟然没法发出一点声音——她倚在他怀中,脸已经不受控制地热得发烫,她害怕让他看到。黑暗的掩饰也如此徒劳,她清楚知道,此时她的心正“怦怦”激烈跳动,仿佛要冲出胸腔,是不可能瞒过这个正牢牢抱着她的男人的。
  他很快上到了三楼,按响门铃,门马上打开,任世晏与祁家骏同时出现在门口,祁家骏马上伸手要接过任苒,祁家骢只说:“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任世晏忙说:“谢谢你,家骢,请进来。”
  祁家骢进去,将任苒放到沙发上,嘱咐她:“好好休息。”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他直起身子,有条不紊转告了医生说的注意事项,跟任世晏告辞,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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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下)
  任苒不理会父亲与祁家骏,一拐一拐回自己房间拿了衣服,径直走进浴室,她对着镜子一照,不禁大吃一惊,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额角擦破了一块,眼睛红肿得惊人,衣服上沾着血迹,似乎真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
  她懊恼地看着镜子,然而下午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事一下涌上心头,她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惊讶,她竟然会有那样的闲心。
  她今天哭得实在太久,以为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可是此时,她的眼睛里再度蓄满了泪水。
  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打起精神止住了无声的哭泣。她不能洗澡,只能打水将自己擦洗干净,换好衣服出来。任世晏与祁家骏正坐在客厅,祁家骏连忙起身问她:“小苒,吃了晚饭没有,饿不饿?”
  她既不吭声,也不看任何人,径直回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祁家骏拿了冰袋进来,先用一个枕头将她的脚垫高,然后将冰袋敷到她脚踝肿起的地方,那一阵冰凉大大降低了疼痛感。
  祁家骏再出去一趟,拿来几片药和一杯水递给她:“赶紧喝了。我叫了外卖,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她一口吞了下去,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躺下合上眼睛:“我不想吃,你出去吧,帮我把灯关上,谢谢。”
  然而祁家骏没走,反而在床边坐下。她等了一会儿,烦躁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冰袋只能敷20分钟,我帮你看着时间。”
  她将头扭向另一边不理他。
  “饿不饿?”
  她没有回答。
  他只得苦笑一下,伸手轻轻触一下她额角擦破地方的边缘。
  “还疼不疼?”
  她“嘶”地抽口气,躲开他的手指。他叹口气,“你是怪我没早点告诉你吗?”
  她仍然不说话。
  “很多事情,我们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增加痛苦而已。”
  “这是你自己的经验之谈吗?”任苒冷冷地说,
  祁家骏沉默一下,点点头:“没错,确实是我的体会。”
  任苒一下不安了,她平时会对祁家骏使小性子撒娇,可是却是头一次用这样嘲讽的口气跟他讲话,如果联系到他下午才讲的他的家事,已经接近于刻意去刺伤他了。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挣了一下,还是停在了他的手中。
  “三年前,我无意中听到我爷爷跟叔叔、姑姑闲谈,知道了祁家骢的存在。我不敢直接向父母求证,于是不管时差,打电话去澳洲问我姐姐,她一点不意外,冷笑一声,说,阿骏,我羡慕你可以无知无觉这么多年,你以为你妈妈天生就是个脾气乖戾的女人吗?”
  停了一会儿,祁家骏短促地一笑,“她比我倒霉,差不多和我妈同时知道这件事,当时我出生才八个月,的确是无知无觉。她快七岁了,又一向聪明,妈妈在知道后爆发,在头几年里跟父亲大闹,都完全没有考虑避开她。到我懂事时,妈妈已经绝口不提此事了。可姐姐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完全知道家里的冷战气氛是怎么回事,她读完高中就坚决要求出国留学,几年也难得回家一次。”
  任苒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祁家骏的面孔,那是一张她熟悉的轮廓俊美的脸,然而,她头一次在从小就认识的好友脸上看到如此扭曲的表情。她握紧了他的手,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跟姐姐打完电话后,我逃学去了我父亲的公司,看到他正送一个人出来,我们迎面碰上,父亲非常自然地介绍我跟他认识。”祁家骏停了一下,嘴角挂上一个苦笑,继续说:“他说,阿骏,认识一下你哥哥祁家骢。”
  任苒大吃一惊。
  “可笑吗?你看,我爸爸十分坦然,甚至早就给他按家谱排序取了名字,好象我们家凭空多出的一个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应该无条件接受。倒是祁家骢冷笑了,一点不买帐地说,他是他母亲的独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以后大家还是不要硬约着见面,省得尴尬,然后掉头就走了。”
  任苒满心都是迷惑,她不能理解祁汉明的这个做法,然而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只得痛苦地承认,难怪祁家骢会用那样带一点轻视与容忍的语气跟她讲话,成人的世界又有多少是她能理解的呢?
  “你今天也看到了,我不想理祁家骢,祁家骢对我爸爸尚且是那种态度,当然更不想理我。我们大概都巴不得世界上并没有对方存在,可是对方存在着,怎么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了。”
  “在今天之前,你们只见过那一面吗?”
  “对,他从小生活在外地,后来一直在北京、上海两地做私募基金,很少回Z市。我爷爷、爸爸和叔叔对他赞赏有加,对别人夸耀他简直是一个奇才,白手起家,能力超群。我知道他的存在后,他们夸他索性都不避开我了。碰到这种时候我能说什么?只能转身走开。爸爸知道我不开心,后来再没跟我说起他,我更不可能去跟我妈妈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任苒开了口:“阿骏,你觉得难过的家事,不告诉我没关系。可是我爸爸跟季方平这件事,你居然瞒着我,还来劝我,应该接受我爸开始新生活,我受不了的是这一点。”
  “你还不明白吗,小苒?你认为我家那件事,除了让我姐姐知道后宁可远走他乡再不回来,让我知道后怀疑父母,怀疑婚姻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如果有得选择,我想我姐姐和我都宁可不知道。”
  “于是你就帮我做了选择。”任苒脸色惨白地轻声说。
  “不,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就该一无所知,继续把一个欺骗了我母亲的男人当正人君子来崇拜,甚至心平气和接受一个侵犯了我母亲婚姻的女人做继母吗?”任苒猛地甩脱他的手,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阿骏,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我永远没法接受的事情。”
  祁家骏按住她:“别激动,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任苒只稍微一想就明白,祁家骏的母亲赵晓越是任世晏在Z大的同事,他父亲祁汉明更是任世晏的好友,他们当然最清楚同事兼好友的婚外情。
  “是的,准确讲,我是从父母的一次争吵中知道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经常不回家,在你家吃饭,或者跟你一起到医院去看阿姨。”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日子,她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祁家骏比平时花更多时间陪她,她内心充满无名的恐惧,十分欢迎他的陪伴,确实没有留意到他跟平时有什么不同。
  “有一天我去医院的时候,你帮阿姨去借书了,我那天抽了烟,阿姨闻到了烟味,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透了,成人的世界真是虚伪,活着没劲,诸如此类说了一大通傻乎乎的浑话,说完了才想到,阿姨正病重,我实在没资格跟她说那些。”
  任苒紧紧盯着他,现在提到母亲她就心痛,可是又渴望多知道一点以前没了解到的关于母亲的讯息。
  “我跟她道歉,她笑了,说她很愿意听我说这些,也许以后你也会有这种情绪,不知道她能不能挨到听你抱怨或者叛逆的那一天。成长的世界有成人的问题,可是没有人能抗拒成长,我会比你先长大,她希望我学会用成熟的眼光看待发生的一切,到时我就能告诉你,生活有灰色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永远不要只看到其中一面就下结论。”
  任苒的眼泪一下又流了出来。
  祁家骏小心地替她拭去泪水,“我当时很难受,可阿姨说,她早就想通了,生死有命,就算她不在了,她相信你爸爸和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她知道这一点就满足了。”
  任苒泣不成声。
  “小苒,闲话传播的速度比你想象的快,阿姨身为当事人,对这件事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可是她从来没跟你说起过,而且还那么小心地不让你听到一点流言蜚语,让你继续信赖你爸爸。我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你,显然既违背了你母亲的意愿,又会让你开始恨你的父亲——他现在是这世界上你最近的亲人。我认为,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我都不应该去做那个讲出所谓真相的正义之士。”
  任苒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祁家骏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可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逻辑:“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傻乎乎继续开心下去,可是那样我对得起我可怜的妈妈吗?我妈妈是不是活该当一个牺牲品——生前为了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家,隐忍丈夫的欺骗出轨,死后由得她女儿认一个偷了她丈夫的贼当继母?我过这样的开心生活有什么意义?”
  祁家骏哑口无言。屋内一阵沉寂,任苒向后躺倒,拿手遮住眼睛,声音嘶哑地说:“阿骏,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任苒将母亲的遗像放到枕边,躺在黑暗之中,差不多彻夜未眠。
  当然,母亲生病时,她一直陪在身边,可是她从来没有觉察到母亲除了承受病痛折磨,还承受着一个出轨的丈夫。
  在这样的双重煎熬下,她还在担心着女儿的成长。
  任世晏对女儿的评语没有错,任苒从小就是性格平和的女孩子。从她一出生,奉行科学育儿的父母便以慈爱却理性地的态度对待她,尤其是她妈妈,严格而无微不至地教养引导她,她没有经过一般孩子通常意义上的青春叛逆期。
  如果不出这个意外,任苒在克服丧母的伤痛后,会继续是那个明朗的女孩子,有些无关痛痒的小伤感、无伤大雅的小娇嗔、无甚紧要的小憧憬。
  然而在知道真相以后,任苒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她的生活不可能再按父亲天衣无缝的安排和母亲的去世前的希望进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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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上)
  任苒断然拒绝再跟任世晏讲话,第二天便带着伤住进宿舍,不接他的电话,除了趁他不在时回去取东西,很少回近在咫尺的家。
  祁家骏差不多天天来看她,帮她打水、买饭,督促她按时吃药,带她去换药、拆线。她没有拒绝,只是无精打采,再没有像以前一样跟他无话不谈了。
  她迅速消瘦,似乎再度陷入了他刚来到这个城市看到她时的那种抑郁状态,不管什么样的话题,她都兴致缺缺,还多了几分尖刻,很容易发怒。
  在祁家骏的照顾下,任苒的脚踝渐渐消肿,可以行走自如,右臂手肘外侧拆线后留下一道细长蜿蜒的伤痕,她时常不由自主摸一摸,仿佛要记住什么。
  祁家骏想开解她,可是不管是叫她出去看电影、唱K还是其他娱乐活动,她都说没兴趣。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多抽时间陪她,看着她对着书心不在焉发呆,却没办法说什么。
  他刚试着跟任苒提起她父亲,她便冷下了脸打断他:“如果你以后还想跟我做朋友,那就别试着在我们之间传话了。”
  她来得如此坚决,他也只好摇摇头,再不说什么。
  这天祁家骏说他女友司凌云过生日,约了一帮同学,一定要任苒一块儿去庆祝,她不便推托,换了衣服去了。他安排的节目是吃完饭后去一间新开的酒吧玩,据说那天有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下乐队表演。
  酒吧中十分热闹,任苒还没坐定,便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祁家骢。
  他和另外一男两女坐在一隅正在喝酒,他和上次一样,穿着白色衬衫,袖子随便挽起,身边坐着一个披着长长卷发,侧影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正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在喧闹的酒吧,这样的说话姿势很平常,可是那女孩子神态爱娇,多了几分亲昵暧昧。祁家骢也同时看到了她,微微一笑,举杯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头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个洒脱的动作让任苒一窒,脸顿时红了,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赶忙坐下,将自己隐藏到同学中间。
  过了一会儿,表演开始,登台的是由主唱、吉它手、贝斯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只乐队,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酷劲十足,唱的全都是原创歌曲,有的讽刺现状,有的倾诉无望的感情,充满着狂放不羁的呐喊意味,配上摇滚风格的表演,对年青人来讲自然很有感染力,同去的同学顿时被迷倒了。
  任苒受她性格内向文静的妈妈影响,平时喜欢偏于蓝调、布鲁斯和乡村风格的音乐,很少接受这样高分贝的摇滚乐洗礼,一时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跳加快,却始终没办法和其他同学一样投入,只拿了一罐祁家骏点给她的菠萝啤,恹恹地靠角落坐着。
  祁家骏特意坐过来,凑到她耳边问她是不是嫌闹,她摇摇头。她倒并不怕吵,就是心情郁结,怕这种别人忘情沉迷,她却无法融入的距离感。一抬头,她发现他的女友司凌云正冷冷看过来,连忙推祁家骏过去,站起了身:“我去洗手间。”
  这间酒吧新开张,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被行迹可疑的人物占据,加上表演时间,十分清静,任苒出来洗手,一瞥之间,恰好看到旁边在对镜整理妆容的正是与祁家骢同桌的女孩,照明光线不够明亮,她凑得离镜子很近,那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向上卷翘着,让任苒不由自主地羡慕。
  那女孩注意到任苒的视线,笑盈盈转头对着她:“帮我看看我左边睫毛上面是不是有粒东西,我怎么看都看不清。”
  任苒依言审视她,只见她睫毛上显然涂了睫毛膏,根根纤长分明,唯独靠近左眼角的一根上面似乎有小小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脸上扑的闪粉粘上去了。她接过那女孩递来的化妆棉,小心的沾了下来,“这也太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啊。”
  那女孩高兴地说:“谢谢你,我当然忽略了,可是男人有洁癖简直可怕。”
  她出去后,任苒对着镜子看自己,她一向只简单护肤,读大学后跟室友学了一点儿简单的化妆,不外是夹一下睫毛、涂点眼影口红,平时还懒得多试。今天她被祁家骏强拉来酒吧,心情并不踊跃,只换了件镶水钻的T恤,索性素着一张脸,好在足够年轻,皮肤娇嫩而透着光泽,哪怕跟盛装的司凌云站在一起,也并不至于自惭。
  在酒吧变幻不定的光线下,要看清睫毛上那一点尘埃,需要离得多近——她和那女孩一样,凑到了镜子跟前,审视自己的面孔,同时暗自嘀咕着。
  她猛然意识到,她在幻想祁家骢与那女孩子相对时的样子,不禁脸红了。
  那一晚他抱着她的情景浮上她心头。两人当时离得很近,她甚至能清楚记得他身上混合着烟草气息的味道。那个男人有洁癖吗?当时他抱着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尘,再加上哭得毫无仪态可言的她,似乎完全没有露出嫌恶之态。
  她吓得倏地站直,瞪着镜中的自己,暗暗说声见鬼。
  这段时间她被自己的伤心事占得满满的,差不多没有想起过他,没想到酒吧里隔得远远打个照面,那一晚上在伤心愤怒以外的怪异情绪涌上心头,居然起了这样的联想。
  任苒等心神完全宁定下来才走出去,但是拐过走廊便看到祁家骢在接电话,她硬着头皮从他旁边走过,他恰好放下手机回身,与她碰了个正着。她勉强一笑:“你好。”
  “你好,看样子伤全好了,已经可以出来娱乐了。”
  她活动了一下右臂:“拆线了,留了好长一道疤,不过幸好不在眼睛上。”
  祁家骢似乎给逗乐了,脸上掠过一个笑意,“喜欢摇滚吗?”
  她老实摇摇头:“说不上,对我来说,他们的情绪太激昂愤怒了。”
  “这是一种渲泄,多听点摇滚,真碰到愤怒的时刻,倒可以早些冷静下来。”
  任苒疑心他意有所指,可是也无话可说,闷闷地“哦”了一声,正待进去,他突然说:“这支乐队不错,我第二次看他们演出,你听这首歌——”
  只听看上去十分瘦削而表情清冷的主唱正弹着电吉它唱着: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诉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这首歌没有前面歌曲那么强烈的节奏与含混的发音,隔了一条走廊,音乐声不再显得震耳欲聋,歌词经主唱那高亢而有爆发力的嗓音唱出来,一下触动了任苒,她呆呆看着小舞台,感觉一阵轻微的战栗,手指抚向自己右手肘上的伤痕,似乎能摸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完全没注意到祁家骏匆匆走出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身不由己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后,才回过神来。
  “你干什么啊阿骏?”
  祁家骏瞪她一眼,烦躁地说了句什么,她完全没听清,只得跟着他走,同时禁不住回头,只见祁家骢仍然站在原地,并没看她,抱着胳膊看向舞台,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以什么方式离开。
  一回到他们的座位,任苒马上看到司凌云正冷冷看过来,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司凌云是本地人,号称法学院的系花,身材姣好,相貌漂亮,理所当然颇有几分高傲,早就对这段时间祁家骏照顾任苒过多,对她颇为冷落感到不耐烦了,不过碍于任苒是受了伤,她不便发作。
  她本来期待生日晚上有个浪漫约会,可以与若即若离的祁家骏将感情拉近一步,然而祁家骏又叫上了任苒,让她隐隐不快,好在他还请了同系一帮同学,也算给她争了面子。
  她决心表现得大度。可是任苒整个晚上都表现得心不在焉,跟她讲了一声生日快乐就再没说什么,祁家骏时时看向她,关照她的时刻远多于关照自己,现在她又公然跟祁家骏牵手回来,旁边几个女生不约而同地不看表演,彼此交换着诡异的眼神,让司凌云顿时大怒了。
  恰好到了乐队休息时间,DJ换了节奏相对舒缓的音乐,总算能听清彼此讲话了。祁家骏冷着脸问任苒:“你出去这么久是在跟他聊天吗?”
  “我们只是碰上了打个招呼。”任苒没法计较他的态度,不自在地解释着,同时悄悄推一下祁家骏的胳膊,想提醒他注意司凌云看过来的恼怒目光,可是这个动作落在司凌云眼内,带上了别的含义,简直如同火上浇油,把她的最后一点冷静烧没了。
  司凌云一下站起了身:“你们这是干什么?玩暧昧有意思的话,也不用挑现在到我面前玩来侮辱我吧。”
  任苒涨红了脸,祁家骏则一脸莫名其妙,皱起眉头说:“司凌云你说什么呢?”
  司凌云哼了一声:“祁家骏,她说跟你只是兄妹,可别跟我说你们爱好禁忌感情……”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祁家骏烦躁地斥道,他只有一个看似温文有礼的外表,其实性格从来不算温和,在这里看到祁家骢后,更是心情欠佳,提不起精神再哄谁。
  司凌云气得眼泪在眼睛中转动,拎起背包拔腿就走,周围同学面面相觑,全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女生打圆场地说:“祁家骏,你赶紧去追上她,这么晚了小心出事。”
  祁家骏一动没动,任苒只得在众人视线之下再狠狠推他一把,他总算站起身追了出去。
  今天来的大部分是祁家骏与司凌云同在法学院和经济学院的高年级同学,任苒跟他们本来不熟,此时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全说不上善意,她也待不下去,只略多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说:“你们玩,我先走了。”
  这时那支地下乐队重新登台,音乐再度响起,竟然没一个人跟任苒说再见,她狼狈地离座出来,不免颇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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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下)
  “你男朋友追着一个女孩子出去了。”祁家骢仍站在原处,眼睛里隐含一点笑意,仿佛准备好了看她发作的表情。
  任苒懒得说什么,翻一下白眼,嘀咕道:“你真有空。”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祁家骢居然跟在了她身后,一边拿手机给朋友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先走一步。任苒哪里还敢招惹别人的男朋友,慌忙站定摇头:“你别跟我一块儿走,等我先走了,随便你爱怎么走都行。”
  “怕你男朋友误会吗?”
  “我怕你女朋友误会。”
  “女朋友?”祁家骢诧异,随即笑了:“别担心,我跟她刚认识不久,而且她是成年人,接受解释,懂得妥协。你不一样,我怕你一个人跑出去蹲在哪个角落里哭就麻烦了,这一带晚上治安并不算好。”
  任苒既尴尬又恼怒不已,可是想起一个多月前对着他的那通痛哭,实在没有底气反驳,只得默默随他走出来。
  临近初夏,外面空气新鲜清凉,让人精神一爽,祁家骢指一下街对面:“我的车在那边。”
  任苒站住脚步,笑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不必了。我这就上出租车,直接回学校,洗白白上床睡觉。请放心,我今天心理状况良好,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是绝对不至于要去蹲墙角或者咬被子角偷偷哭。”
  酒吧门外霓虹招牌变幻不定的灯光打在她微扬的脸上,那是一张干净、年轻的面孔,秀丽的眉目间带着倔强和一点儿戏谑,说完之后她拔腿要走,祁家骢伸手拦住了她:“喂——”
  任苒作诧异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你这样关心我,会让我误会的。”
  祁家骢轻描淡写地说:“你上次答应过要给我洗车,今天兑现吧。”
  任苒大吃一惊,只见他顾自走向街对面,她只得跟上。
  大模大样停在路边的那辆奔驰看上去灰扑扑的,溅满了泥泞,的确需要清洗了。她疑惑地看看车再看看祁家骢:“这车多久没洗了?你不会一直等着我洗车吧?洗一次车多少钱?我现在给你好不好?对了,你好象喝了不少酒,你确定能开车吗?”
  祁家骢不理她一连串的问题,打开副驾车门,示意她上车,她犹豫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他发动车子,车上音响顿时响起,放的是激烈的英文摇滚歌曲,强劲的节奏充斥于车厢内,显然他无意交谈,任苒也乐得沉默。
  他开了二十来分钟,果然拐入一条并不算宽阔的街道,靠左边一排简陋的门面差不多全是洗车店和汽车美容店的招牌,灯火通明,前面停满了各式车子,小工正喷泡沫、用高压水枪冲洗,忙得不亦乐乎。
  他将车钥匙丢给一个工人,对小心绕着地上横流污水想找个干净地方站的任苒说:“这边来。”
  他伸一只手过来,她搭住,随着他手臂向上的力道跳过一滩水,跟他走进几个洗车店、快修店之间一个不起眼的暗绿色格子门前,发现上面挂了简单的黑色篆体字招牌:绿门咖啡馆。
  她好不惊讶:“这种环境开咖啡馆吗?”
  “进去看看。”
  祁家骢推门而入,风铃一响,里面的确是一个仅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小咖啡馆,咖啡豆、肉桂的香味扑鼻而来,陈设十分简朴,带着家庭气氛。室内摆了五六个台位和一个小小的吧台,没有一个客人,吧台内的坐着一个系了绿格子围裙的女服务生,正听着收音机里放的音乐节目,闲闲翻着一本杂志,见有客人进来,只爱理不理扬头看一眼,没有任何起身迎客的表示。
  祁家骢示意任苒坐下,然后走到吧台前问那个相貌漂亮的女服务生,“苏珊,今天供应什么?”
  “下午才磨的曼特宁。”
  “好,就这个,两杯。”
  祁家骢回到座位:“这里咖啡很地道,不过规模有限,不能想点什么就有什么。曼特宁口味比较苦,你可能会喝不习惯,待会儿多加点奶和糖。”
  “我知道。”任苒神情黯淡地说。
  祁家骢看她一眼:“好了,洗完车就送你回去,别胡思乱想以为我有什么企图了。我是真怕你跟男友吵架了伤心,一般对女孩子来讲,男友变心比爸爸交个女朋友要来得烦恼得多才是嘛。”
  “什么男友变心?”任苒先是一怔,随即恼火地瞪他,“你别胡思乱想才对,我是想起了我妈。”
  祁家骢有些意外:“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我妈以前不喝咖啡,只喝茶。我爸爸在我4岁的时候去美国当了两年访问学者,在国外喜欢上了喝现煮的咖啡,他回国后,我妈差不多每天给他煮咖啡。”她苦笑一下,“她真是很爱他,可是这样也挡不住他……外遇。”
  “这件事是很让人不愉快,可是如果什么都能让你起伤感,那你男友会觉得很要命的,怎么哄都哄不好你,反而随时可能面对你的情绪化。”
  “我没对他情绪化……”
  她本能地反驳,但马上打住,突然意识到,最近祁家骏对她十分体贴,而她却表现得既任性又阴郁尖刻,完全做不到像过去那种无话不谈,说完之后放下心事释然。相反,在冷静打量她、洞悉她的反应,随便一句话就能激怒她的祁家骢面前,她竟然很容易讲出心事,似乎完全不设防备,这种表现的确算得上十分情绪化了。她悚然而惊,紧紧闭上了嘴。
  咖啡送了上来,两人各自加了牛奶方糖搅拌着。任苒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点酸味,浓郁的醇香一下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那时刚上小学,在她父亲任世晏感叹速溶咖啡没喝头以后,细心的妈妈就买了虹吸式咖啡壶,又是查资料,又是去咖啡馆品尝、请教,很快能煮出地道的咖啡。她经常会吵着要尝爸爸独享的饮料,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喝,可爸爸拗不过她,多半趁她妈妈忙碌时,悄悄往她牛奶里掺上一匙咖啡,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努力回忆,从什么时候起,那只虹吸壶开始被闲置一边,家里早上不再飘有煮咖啡的香味?那时妈妈是已经病重得不再能为丈夫尽义务了,还是伤心绝望到不再有这个闲心?她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她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又有了氤氲湿意,只得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端的咖啡,等待这个情绪过去。
  当然,曾弥漫她家的咖啡香味与旧居窗外的樟树气息一样,是完全属于她个人的记忆,在现在这个阶段,她很容易触景伤情,可是也确实没必要把伤感暴露到别人面前。
  祁家骢一声不响起身走开,进了吧台,跟服务生说了句什么,推开一道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端出来小小一碟松饼放到她面前:“吃吧,店主的制作,一般不对外发售的。”
  任苒已经平静下来,她看看松饼,再看看站在桌边的祁家骢,感激这个善意,又有些哭笑不得:“我在你眼里这么幼稚可笑吗?”
  “这话怎么讲。”
  “你十足觉得我是一个情绪化的孩子,稍不如意就会大哭,需要用点心或者糖果来安抚了。”
  祁家骢失笑,摸一下下巴:“你并不幼稚,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她无话可说,仰头看向他,咖啡馆内暗黄的灯光将他乌黑的头发照出隐隐光晕,他双手撑在桌上,略微俯下头,平时淡漠的面孔上挂着一个温和的笑意,神情破天荒没有带上惯有的居高临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 ,任苒的脸一下红了,费力地挣扎着说:“我最讨厌别人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尤其他还不老。”
  “你是18岁吧。对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讲,快25岁的男人足够老了。”
  她没法辩驳这个逻辑,只得嘀咕:“随便你,反正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任苒,”这是他头一次对着她叫她的名字,她的心一下加快了跳动。他声音平和地说,“当一个心地坦白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她的心激烈跳动,再也抵挡不住他的注视,低下了头,面前那碟巧克力松饼上洒了雪白的糖粉,看着诱人,闻着更是香味扑鼻。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而且也并不打算抗拒美食以证明什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称赞道:“很好吃。”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也从吧台内那道门里走了出来。他中等个子,穿着白色衬衫,深色长裤,样子十分普通,唯一与本地男人区别开来的地方是西裤上系着一条暗红色的四夹背带。任苒觉得,她只在美国电影里看到过这种装扮。
  “家骢,帮我介绍一下你女朋友。”他操着略带闽南腔的普通话,笑咪咪地说。
  任苒未及抗议,祁家骢已经简单地介绍了:“任苒。这位是咖啡店老板,叫他老李就行了。”
  老李对任苒点点头,笑道:“任小姐,请慢慢品尝,以后有空可以随时过来,家骢的朋友要吃点心没问题的。”
  任苒也笑了:“我倒是很想过来,可是我要能一个人找到这条街就是奇迹了。”
  “你不是本地人吗?我也不是,五年前我来这里时跟你一样,”他哈哈一笑:“不过现在把我丢在这城市哪个角落里我也不会迷路了。这条街叫华清街,并不难找。”
  “咖啡馆取名叫绿门,跟欧亨利的那个短篇小说有关系吗?”
  “真让我惊喜,现在还看欧亨利的人似乎并不多了,尤其这篇相对冷门。”
  “我妈是学英文的,以前教我读原文,所以看过。”
  老李大笑:“没错,欧亨利的《绿门》:信步而行,可能迎来命运的改变。我开这间咖啡馆时的确想到了这一点。你不像苏珊,”他指一下那个美丽的女服务生,“人家问她为什么这里叫绿门,她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人家说,因为门刷了绿漆咯。”
  苏珊毫无难为情之意地反驳:“我的解释来得最直观好不好,哪像你们这样跩文跩得不着边际。”
  “好吧,非色盲小姐,你总有道理。”老李笑着摇头,“不好意思,我有事失陪先走一步,两位请慢用。”
  祁家骢跟他显然熟不拘礼,点头道别,然后掂块松饼扔进嘴里:“老李是台湾人,你如果想喝咖啡就过来,他记忆力惊人,肯定记得你的。”
  任苒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会选择这么差的环境开咖啡馆,有生意吗?”
  “他并不指望这个挣钱,而且店里主业是卖咖啡豆和咖啡粉,兼煮现磨咖啡给人品尝,平时光顾的都是等着洗车的人,后来口味地道,在本地做出了一点小名声,生意也过得去。”
  “你在本地待了多久?”
  “一个多月。”
  “居然找得到这么偏的小店,还跟店主交了朋友,真厉害。” 任苒没有刚来此地时的抗拒,可是对这个大而杂乱的城市仍然没有亲切感,熟悉的地方仅限于大学一带,不免要佩服别人融入异地的速度。
  “我跟老李早就认识,”祁家骢正要说下去,手机响起,他看下号码,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你男朋友打来的,显然不是找我,你接吧。”
  当时手机还没大规模普及,任苒家就在学校中,没觉得有买一个的必要。她拿过手机按了接听,只听祁家骏的声音焦灼传来:“祁家骢,你就算讨厌我,也不要打任苒的主意,她很单纯……”
  任苒的脸一下涨红了,压低声音说:“你胡说什么呀阿骏。”
  祁家骏一怔,马上说:“小苒,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这就回学校。”她挂了电话,将手机交还给祁家骢,“不好意思,我……”
  “我送你回去。”
  祁家骢若无其事地叫苏珊过来结帐。
  两人出来,车已经洗好了停在路边,小工递车钥匙给祁家骢,任苒忙不迭掏钱包,拿钱付洗车费。祁家骢一脸忍俊不禁,却也没有阻拦她,只是给她拉开车门让她上车,直接送她回了学校,一路上依旧放着摇滚乐,两人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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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上)
  任苒急急走向宿舍,已经快到门禁时间了,她一向守规矩,没试过晚归,生怕会被关在门外,到时不知道怎么去叫那个明显脾气不算好的宿管阿姨开门。
  然而祁家骏迎面拦住了她。
  “你跟他上哪儿去了?”他语意不善地问她。
  任苒不自觉有几分理亏的感觉,“没上哪儿,就是到一个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
  “然后呢?”
  “然后……吃了几块松饼。”
  祁家骏一下被她明显的避重就轻惹火了:“在酒吧还能算是偶然碰上,你准备怎么解释跟他一起去喝咖啡?”
  任苒急了:“我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走以后,你的同学全不理我,当我是空气。我坐不下去,当然只好先走。出门碰上了他,一块儿喝杯咖啡,然后他送我回来,就这么简单。”
  “任苒,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来路?”
  昏暗的路灯下,任苒只见祁家骏额头青筋直冒,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她没领教过他对她发这么大火,不禁有些胆怯了,低声嘟囔着:“你跟我说过嘛,他不就是你爸爸的另一个……”
  “够了,”祁家骏狠狠打断他,“你跟他只见过一面,居然就敢上他的车,你未免太胆大了。”
  这时不停有晚归的同学向宿舍跑去,同时好奇地看向他们。
  任苒老大不自在地央求道:“阿骏,你小点声好不好?别的同学该听到了。”
  祁家骏盯着她,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走,她身不由己跟着他,“干什么啊阿骏,宿舍要关门了。”
  他根本不理她,拉着她一口气走到篮球场那里,才放开她的手:“坐下。”
  任苒气鼓鼓地在长凳上坐下:“你今天疯了吗?动不动把我拖来拖去的。就算跟司凌云吵架了,也不能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祁家骏并不坐,低头看着她,“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任苒的脸不受控制地一红,自然没能逃过祁家骏的眼睛,他越发起疑。
  “你是说他跟你就对坐喝咖啡,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吗?”
  “哪有你这么刨根问底的?”
  “别忘了,我出去约会回来,你连我跟女朋友一次接吻持续几分钟,是法式深吻还是蜻蜓点水亲一下都要问。”
  任苒被堵得哑口无言。当然,她好奇心强盛,很想知道现实的恋爱与书本上描写的有何不同,身边又没有闺蜜,只有祁家骏经验丰富,闲极无聊之下,她有时的确会事无巨细问个没完。
  “那怎么一样,我跟他又不是在恋爱,”她生气地说,“说的都是些不闲不淡的话,我拿什么跟你讲啊?”
  “你只管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是不是不闲不淡的废话由我来判断。”
  “他叫我不要太情绪化。”
  “你有对他情绪化吗?还有呢?”
  “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任苒挣扎着讲出来,突然觉得当时听来很自然的话经自己转述给第三人听,变得有几分肉麻。
  祁家骏脸色阴沉地盯着她,她只得不情不愿地继续说:“他说当个心地坦白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他对你有企图,小苒。”
  任苒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同时又给逗乐了,“你可太八卦了,简直跟我们宿舍的于丽一样了,哪个男生不小心多看她一眼,她就能分析出人家对她有意思了,哈哈。”
  祁家骏冷笑一声:“你太单纯,根本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不会把企图写在脸上的,他对你讲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要取得你的信任,让你不再警惕他。”
  “阿骏,这太可笑了,我和他根本不熟悉,既谈不上警惕,也谈不上信任。他比你还要觉得我幼稚,根本对我不屑一顾。我觉得你是对他有偏见。”
  “你答应我,再不要去见他。”
  任苒闷闷不乐地说:“这个你放心吧,我跟他总共才见两次面,还都是偶然碰上的,我上哪里去见他?你今天可真古怪,阿骏。”
  祁家骏在她身边坐下,叹口气,放缓了语气:“小苒,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就算抛开我跟他那种尴尬的关系不提,他也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危险?指什么?”任苒既困惑,又有些好奇。
  “你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吗?任叔叔把我找去告诉我,祁家骢很早就开始做期货、私募,手头掌握了金额庞大的基金,还参与了证券市场的资金拆借,虽然呼风唤雨十分威风,不过也踩了政策的红线,惹下了麻烦,我爸爸坚持让他跟任叔叔见面,分析他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
  任苒听得怔怔的,疑惑地问:“你是说他做的是犯法的事吗?”
  “任叔叔没有细说,只说他是在走钢丝,虽然不至于违法,可是也没有法律保障他的权益,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祸。”
  这些事情离任苒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她怔怔地看着祁家骏,祁家骏却将头扭向了一边。
  “总之,你不要再见他了,回去休息吧。”
  任苒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去食堂时,都有人指指点点兼悄悄议论她了,更不要说在图书馆与自习室里,竟然有人借故走到她跟前来,和她旁边的人闲扯几句,瞟上她几眼,打个转再离开。
  “这就是那个经济学院的任苒。”
  “小女生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嘛。”
  “听说祁家骏给女朋友司凌云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她争风吃醋,硬是气跑了当晚的女主角。”
  “司凌云可是法学院出了名的美女,没这么弱吧。”
  “你还不知道吗?任苒的父亲是法学院最有风度的教授任世晏。”
  “哦,难怪一个一年级新生就敢插足了。”
  “据说司凌云很恼火,火速接受一个旧同学的追求了。”
  “任苒的爸爸任教授可真是成熟气质男人的典型,有型有款得让人向往啊,听说目前还是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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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下)
  任苒除了准备考试,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完全心不在焉,这些风言风语陆续刮进她耳朵里,她迟钝得要想一想才知道,祁家骏与那位风头美女司凌云之间出了问题,而她突然成了众矢之的。她从小到大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不免又惊又怒。
  紧接着同宿舍的室友开始拿她开玩笑:“任苒,你以前都说跟祁家骏只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好朋友,现在和青梅竹马擦出火花来是什么感觉?”
  “有火花吗?我没看到啊。”她试图开玩笑搪塞过去,“你们看到的话,拜托告诉我一声,我也饱一下眼福。”
  然而同学只撇一撇嘴,“我说呢,祁家骏前段时间照顾你照顾得那么无微不至的,果然中间有玄机。”
  另一个同学打趣道:“干柴烈火好做饭,干兄干妹好做亲,这话被你和祁家骏再次证明了是真理。”
  她抗议得连自己听起来都虚弱:“哪有这回事,还真理?太莫名其妙了。”
  没人理会她,倒有人凉凉地说:“可见所谓兄妹情其实就是暧昧的幌子。”
  马上又有人接口:“我以后的男朋友要敢乱认妹妹,我马上把他拍飞。”
  众人笑成一团,任苒对她们看似并无恶意的调侃完全没有办法,她发现越是落力辩解,别人越是怀疑,正所谓越描越黑,她只好索性闭口不言。
  刚好祁家骏打电话叫她出去吃饭,她赶过去,恼火地问:“你跟司凌云到底怎么了?”
  “分手了。”祁家骏语气平淡地说。
  从中学开始,任苒见证过他与历任女友的分分合合,对这消息并不吃惊,回想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有些不确定地说:“她如果误会我的话,要不要我跟她解释一下,我当时心情不好,确实搅了她生日聚会的气氛。”
  “有什么可解释的,我最烦女孩子恃着几分姿色就骄纵,巴不得全世界围着她转。”
  任苒上下打量他,做大吃一惊状:“咦,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难道你不是奔着人家的姿色才去追求人家,倒是爱上了她的心灵美吗?”
  祁家骏哼了一声:“你不觉得姿色这个东西对我来讲,根本不是什么稀缺资源?”
  他有无可争议的英俊容貌,对他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任苒倒是根本没法打击,她只愁眉不展地说:“你们分手就分手,可是把我扯了进去,我太倒霉了。”
  “这又关你什么事?”
  任苒告诉了他那些议论跟玩笑,他浑不在意,倒哈哈大笑了:“跟我扯在一起怎么了,难道很辱没你不成?”
  “我一直说我们是纯洁的兄妹情,现在好了,在这个学校,我们肯定成了一对众人公认的假惺惺的狗男女了。”
  这个说法逗得祁家骏更是大笑不止,笑过之后,他突然正色说:“小苒,不如你干脆就做我女朋友吧,省得他们白嚼舌。”
  任苒板着脸说:“拜托你,没幽默感不要乱讲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是说认真的。我交女朋友也交腻味了,从初中到现在,不外乎是老一套,吃饭散步看电影,她撒娇你去哄,没意思。我们以后总是要在一起的……”
  任苒吓得指住他:“打住打住,你玩腻了是你的事,我可还没开始,你别指望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看破红尘的样子来套牢我。”
  祁家骏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才慢吞吞地说:“小苒,如果现在有男生追你,你去试着恋爱我不反对,只有一点,你得记住。”
  “你该不是想叮嘱我要守身如玉等你娶我吧。”
  这次祁家骏没有被逗乐,他的神情甚至是严肃的:“你答应我,千万别接近祁家骢。”
  任苒受惊更甚,同时脸不由自主红了:“你在胡说什么啊?怎么又提到他了?那天晚上你又是拷问,又是教训,又是逼我下保证。害得我跟楼管阿姨说了半天好话才被放进宿舍。我都说了,我跟他总共见过两次面,连他电话都没有,他完全拿我当无知少女看,你来教教我怎么接近好不好?”
  “我每次提到他,你的表情就不正常。”
  “这话用来说你才对,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总要提到他。阿骏,他跟你的生活没关系,你自己也说了,他从来不在你家出现,也没染指你家的财产。你何必多想他。”
  祁家骏神情阴郁下来,过了一会才说:“没错,小苒,不过我没办法拿他当成一个跟我生活无关的陌生人。我家里人从来不公然谈论他,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我爷爷、我叔叔会悄悄议论他的才干,感叹我只会吃喝玩乐,大概以后不可能有他的成就。”
  任苒握住他的手:“阿骏,别理他们怎么想,会做生意会挣钱又不是评价人的唯一标准。”
  “我对家里的公司没兴趣,其实根本不在乎他分财产什么的。钱这个东西,我生来就有,从来没觉得重要。可是他比我来得更直接。我听叔叔说,当初我爸爸跟我妈妈交涉了好久,提出让他大学毕业后,接手一部分家里的生意。他直接就拒绝了,说这种出口加工挣一点薄利的生意他根本没放在眼里。果然他后来掌握的私募资金大得让我爸爸、我叔叔都惊叹。”
  任苒想,一个硬气得视他父亲为路人的私生子能在25岁不到的年龄就开昂贵却老气横秋的奔驰,做的不是传统的生意倒也不难理解,这似乎也能解释他那种超乎年龄的淡漠镇定。
  “你又在想什么?”祁家骏不客气地捋一下她的头发,“我告诉你,其实上一代的事,我左右不了,也没兴趣管。我对他没成见,只希望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行了。可是你千万别对他有什么玫瑰色的幻想,他不适合你。”
  任苒悻悻地躲开他的手:“我也不适合他,你少来扮我爹乱操心。”
  “说到你爹,任叔叔让我跟你说——”
  “你又来了,我可警告过你,别跟我提起他。”
  “小苒,你不回家,不接你爸爸的电话,难道预备跟他永远断绝关系吗?任叔叔真的很难过。”
  任苒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也难过。可是没办法,我现在根本不想去面对他。”
  “你从小就不记仇,生一点气,隔天就会忘记,从来没有这么固执冷漠。小苒,我觉得你要放不下这件事,自己就不可能再开心起来。”
  任苒看向远方,默然一会,说:“开心没那么重要,非要放弃原则来交换。”
  祁家骏看着她,沉声说:“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跟自己的血亲和爱的人讲原则。我不想你这样,小苒,你妈妈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任苒一下窒住,她根本不能去想她妈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心底就有抑制不住的疼痛感,酸涩愤怒的情绪在她脑海中翻涌,差不多一点点小事都能触动她的回忆,让她无法自拔。是的,这是她的原则跟底线,她没法妥协,更没法释怀。
  她努力挣扎出一个冷笑:“那你觉得我妈妈希望我怎么样?是原谅我爸爸、接受一个新妈妈吗?”
  “新妈妈”三个字被她咬着牙带着恨意说出来,祁家骏无言以对。
  “阿骏,我知道你瞒着我,始终是为了我好,所以我原谅你了。可是我不可能原谅他,请你体谅我的心情,别再跟我说这件事了。”
  祁家骏知道,任苒仍然处于伤心愤怒之中,她再不像那晚一样直接指责他,似乎轻易便原谅了他的隐瞒,可是她并不打算把同样的宽容给她父亲。他能理解她的感受,然而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不安,清楚意识到,她有某一部分内心向他关闭,拒绝跟从前一样找他分担所有心事了。
  他看着她这段时间明显清瘦下去的面孔,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抬起头,倒有些抱歉了:“阿骏,我最近脾气大概很讨厌,又害得你跟女朋友分了手,谢谢你这么忍受我。”
  “居然跟我道谢这么客气了,小苒,我从来没觉得我需要忍受你。”
  他很少这样郑重讲出来,任苒一怔,笑了:“你看看你这忧心忡忡的表情,还说不是忍受。你要再交女朋友,可千万再别拉我去凑热闹了,不然我早晚会把自己弄得天怒人怨,被人拿白眼横还是轻的。要是弄到最后连你也受不了我,那我在这城市就一个朋友也没了。”
  “胡扯,别的人怎么可能影响到我对你的……看法。”
  他们相互之间太熟悉,反而不习惯如此正式的表态,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祁家骏连忙转移话题:“小苒,不是我非要提任叔叔,马上放假了,你暑假准备怎么过?难道还是不回家住宿舍吗?这样可不好。”
  任苒当然知道他说得对,平时还罢了,到了放假还滞留宿舍,却不回近在咫尺的家,就意味着公然跟父亲决裂,把家里的矛盾摆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个规模并不算很大的学校里,势必会十分引人注目。
  她没有我行我素到那一步,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关,一下便默然了。
  “要不然这样,放假了你跟我一块儿回老家吧。”
  任苒迟疑:“我和爸爸整整两年没回去,家里房子太空,我也害怕一个人住那里。”
  “可以住我家,那么大的别墅,又不是没房间给你。”
  她突然心内一动,父母都没有兄弟姐妹,老家也没有直系亲属,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便带她搬迁到这里,甚至过春节都不回去。逢到清明与母亲忌日,他会在家中摆上两盘新鲜水果,带她点上一柱香。她害怕墓园的气氛,也接受怀念的心意重于形式,并没有一定要回家上坟的观念,可是联想到那天在她家中季方平说过的话,她不禁要想到,父亲远离家乡,大概也的确是想让她远离真相。
  “喂,你跟我爸妈都熟,他们肯定欢迎你,去住没什么可担心的吧。”
  她勉强一笑,“好,那就回去过暑假好了。”
  祁家骏十分高兴:“我提前去订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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