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梦里的回忆总是详尽而清晰，一切像是一部狗血八点档的电视剧，一流演员，二流导演，三流编剧，最后让人明白一个血淋淋的道理——有些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比如那时候再次遇见卫家齐，就好似命运对她开的一场玩笑，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重遇最不可能遇见的人，如此而已。
    毕业前的实习她选择了振亚，只是普通的小妹，每天不过是倒茶、影印、订盒饭等琐碎小事，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传说中“怪兽”的伟岸身影，更不会知道上层的人事变动。同事告诉她“怪兽”传召的时候她并不以为然，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可怕，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怪兽”也不过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反而笑容可掬得让人胆战心惊，有种玩世不恭的态度。那时候的卫家同给她的印象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然后说：“你愿意来秘书室帮忙吗？”
    这也不过是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结果罢了。他是副总，而她不过是一名实习生，企划部或秘书室不过是换个地方端茶送水而已，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得之迅速在振亚蹿红，大家纷纷议论企划室的实习生成了“怪兽”新宠，巴巴地弄到自己身边。
    叶得之并不在乎，比这个更加难听的流言飞语她都见识过，这样的话实在算不得尖刻。
    其实在秘书室学到的东西更多，“怪兽”的秘书们虽然对她都有几分好奇，却都肯手把手教她一些事，而那位神秘的“怪兽”不过是时不时在进办公室时对着埋头在格子间的她微微点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一个月，振亚的高层就发生了变动，董事总经理放假回来主持大局，“怪兽”调回总部。卫家同的秘书们当然是跟着他回纽约，大家都等着看她这个旧主的新欢会有怎样的下场，可她却不在意，最坏不过是离开，这并是什么大损失，只是她还没弄清“怪兽”一切行动的用意。
    在每个人都等着看好戏的那天，得之镇定自若地向新上司问好，可是当她看到那张熟悉的含笑的脸，便再也笑不出来了，怎么会是他？
    当时真的是震撼，她进到办公室，看到的竟然是卫家齐，朗眉星目，神色笃定，得之不禁喃喃，“怎么会是你？”
    卫家齐竟然笑，“为什么不会是我？”
    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我只是没有想到。”
    “你叫叶得之，真是个好名字，得之，我幸，我很幸运。”他右手拨弄着左手的袖扣，漫不经心，却又步步为营，“叶得之，你会是个保守秘密的人吗？”
    他的目光直接而锐利，直直射进她心底里去，她只得开口，“我是。”
    卫家齐工作起来真的很有魅力，那些预算、决策的难题在他手中统统迎刃而解，他开会时沉着笃定，轻轻捉住笔，仿佛掌握着整个世界。可不是整个世界？这么年轻，这样的职业经历，这样的家世背景。
    同事们对他的早年经历都有耳闻，眼光精准，出手稳健，甫出校门便成为商场上的传奇人物，他们对总经理大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怪兽”，一起实习的Tina就对她说：“总经理当年在斯坦福学的是生物工程，多么酷的专业。”
    得之骇笑，真的是有意思的专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怕是只有在十八岁前可以随心所欲，大学拣一些自己喜欢的专业来学，此后一生都是家族的奴隶，只能在那条路上走到最后。

    第八章（2）
    后来，这些关于他的种种源源不断地灌到得之的耳朵里面来，连父亲都在闲谈中提起，卫家二少倒真是个人才，语气是无限的欣赏。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告诉父亲自己身在振亚，也就没有听出父亲话中的深意，只觉得这样一个人，绝对将这世界上的一切看得通透分明，凡事要求完美，一点小错在他那里恐怕都是弥天大祸，自己还是小心为上。
    她最喜欢在晚上加班间隙到顶楼去，华灯初上的繁华商业区就在自己的脚下，一片灯海，无限繁华，喝一杯咖啡，胸中有份暖暖的小幸福。她喜欢看灯光闪烁，虽然她知道没有一盏是因着自己而点亮，但心存希冀，总会有那样一盏灯的。
    那个黄昏，跟以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得之端着咖啡杯上顶楼放松，刚想伸个懒腰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蓦然回首，只见卫家齐在灯光的阴影里，还是那张好看的含笑的脸，可是却让她觉得不真实，好像是在做梦，眼前全是飞舞的流光。
    他走到她身边，“看，又被你知道一个秘密。”
    她绽放出一个璀璨的笑容，光芒直射到他心里去，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对方的眼睛，气氛已经隐隐不一样了。
    得之心想，原来真的是这样，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为了遇见彼此，所以一路走到这里，哪怕有天重新降生在这世界，也是为了和他重新相遇。
    而他就是那个人。
    顶楼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最不可能相谈甚欢的人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聊，想想都觉得有些可笑。他们一起说些各自的旅行见闻，比如河内某个小巷里面的牛肉米粉，比如婺源的荷包鲤鱼。
    他讲他有次登山遇到天气变化，困在营地不能动弹，觉得生命一点点流逝，却连写遗书交代的对象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救援直升机到来的时候他差一点就热泪盈眶，毫不夸张。
    她有点恻然，是，真的不用交代什么，他的任何意外对于爱他的人来说都是无法交代。
    得之也曾经八卦到卫家齐身上来，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去斯坦福，而他只是笑，“我只是想感受一下Die Luft der Freiheit weht。”
    得之点头，她知道那是斯坦福的校训，“自由之风永吹”，叶景之也是为了那句话去了那所学校，可是还是忍不住想问：“那为什么学那么辛苦的专业？”
    “只是觉得生命奇妙，好像宇宙浩瀚。爷爷只想让我念商学院走那条最顺理成章的路，可是十几岁的我偏偏不，我总是喜欢那条艰难的。”
    真的是有些自找苦吃的味道，大概人年轻的时候都是那样，有了甜偏偏要苦的味道，想要把世上所有的滋味尝尽，后来才明白，那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一转眼，大家的鲜衣怒马陡然灰暗。
    每次的相聚都很短暂，因为卫家齐可以休息的时间总是那么少。有次她敲门进去送东西，看见他在椅子上睡着了，睫毛垂下，有重重的阴影，他皱着眉，完全不似清醒时那般意气风发。
    她不禁有点心疼。
    他们见面次数逐渐频繁，不仅仅在天台。渐渐地公司里面又是流言四起，都说这叶得之手段高超，现在连十项全优的二少爷都是她的裙下之臣，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他担忧似的问她是否介意，得之像孩子般地笑了，“那有什么，我们根本没什么关系，何况你也对我无意。”
    她有虎牙，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牙尖，像一只温暖的小兽。
    只听他淡淡道：“谁说我对你无意？”

    第八章（3）
    这下轮到得之大叫：“你……你……”
    卫家齐做无辜状，“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我们吃饭、看电影、听音乐，你不认为是约会？”
    得之抿紧嘴唇看他脸上的神色，好像面对着的是拿着她成绩单的家长，一声不吭，却下意识紧紧咬住下唇。卫家齐听到自己的理智之墙正在咔嚓作响，可是他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了。面前的这个女子，总是让他的心莫名柔软，这次上帝又把她带到他面前来，他要牢牢把她攥在手中，不让她离开。
    “叶得之，我自那一夜开始便无法忘记你。”他看着她的眼，微笑着低语。
    她也笑，“我早知道。”说完便远远跳开，转身走下天台。那时正是黄昏，远处的天空泛着橘红色的光芒，好像整个天都要被烧着了一样。
    他看着她的背影，长发在风中飞扬，发香仿佛还在他鼻端萦绕，有种虚幻的美。这么美好，值得任何人妥善收藏。
    那天下班，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都在跟着音响哼歌，他看在眼里甜在心头。
    她住的小区里面种着几株梧桐，不经意就会有些许枝丫落下，有一枝正打在他的额头上。
    她笑出声，踮起脚尖想看看他被砸的地方，只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唇便覆了上来，热切而缠绵。她忘记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想抱紧这个人，紧些，再紧些。
    那时的得之是一直期待着有这样一个人的。
    像所有二十岁的女生一样，叶得之不过希望可以谈一段正常的恋爱，不需要惊天动地或是缠绵悱恻，只要有人可以免她惊扰，免她颠沛，寒冷时有温暖的怀抱，无力时有强健的臂弯，给她所谓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卫家齐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恰当的时候出现，给了她她想要的一切，美得好像梦一样。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过什么未来，总觉得未来就会像现在一样，不会有什么波折，不会有什么变故。有时候她都会不经意地笑起来，觉得自己很是幸运，后一秒又嘲笑自己傻。
    同事待她都极好，因为忌惮或是别的什么，每个人对着她都摆出一个有礼有力有节的微笑，得之觉得有趣，有点像小言里面的桥段，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可是叶景之却知道了，约她出来吃饭，颇有些语重心长，“小小，我听人说你和振亚的卫家齐在一起，这有点麻烦。”
    他没有说不合适，而是麻烦，得之来了兴致，“为什么麻烦？”
    他却不回答，反而问她：“你怎么进到振亚去的？你为什么不去四叔那里？四叔知不知道？”
    得之想起父亲便头疼，“大哥，那不是我的世界。”
    “这也不是你的世界。我只能说，我们和卫家，不是什么朋友，也许他们认为我们两家有仇。”
    手腕一抖，热茶就这样泼洒出来，叶景之见她这样，以为自己吓到她了，连忙说：“其实也不是那样，卫家倒是个极好的人家，相信爷爷会喜欢，只是，你们会走到这一步吗？”
    她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会，怎么不会？”
    说完，她自己倒不确定了，因为心虚所以埋头吃东西。
    送她回去的时候，叶景之颇为正式地说：“得之，愿你心想事成。”
    她点头笑，心里却想：心想事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我们渴望的事情，往往事与愿违，连她这个镶钻的大哥不是也留不住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的念头，让得之颓然。
    那一夜得之失眠了，她没有想到会这样，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在地上印了一个暧昧的圈，隐约还有树的影子夹杂在里面。她有点想念卫家齐，想念他的声音，只要他的一句话，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发神经地半夜给他打电话，刚一接通她便后悔了，挂掉又显得太不厚道，只得等着他接。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可能是被吵醒，所以带着一丝慵懒，“怎么了，得之？我很高兴你这么晚还想念我。”
    她觉得好笑，“我没有啊，我只是问你……”
    “问我什么？”
    “问你要不要，起来上厕所……”她躺在床上大笑，想象着他的表情觉得开心极了。
    卫家齐却忽然说：“得之，我很想念你。”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羽毛拂在心头，思绪也被拉得很远很远，好像再也没办法捉住。如同白流苏和范柳原在电话里面谈月亮，怀疑这不是真的。
    她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醒来后，脸微微发烫，胸口被小幸福填满，甜腻腻的。
    这一切，都是那时候叶得之最大的快乐。只是因为有他，因为他，相信这个人是生命中的绝无仅有，相信承诺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年轻。